歌舞升平,香炉袅袅。高门设宴向来纷华靡丽,武安侯府自然也不例外,此刻宴席蔓延数里,坐在席中之人不过寥寥几人。
  立在谢霁身边的离歌心中正疑惑,自家殿下这是怎么了?明明送婚旨来已经是他的极限了,怎么又突然要用膳了?直到有人静悄悄上来,在离歌的耳边说了些什么,离歌面上闪过一丝了然。
  谢霁扫了宴席一圈,眼神在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上定格一瞬,随即瞥离歌一眼。
  离歌会意,弓腰低声在谢霁道:“这武安侯府夫人陈氏是继室,武安侯先夫人只有一女沈露安,而那继室则是一子一女,名唤沈沧澜与沈露雪。方才探子已来报,在醉仙阁的人正是被沈家二小姐卖了的沈家大小姐。”
  闻言,谢霁唇边浮现饶有兴味的笑意。
  离歌看着这样的主子却是不敢吭声,自家殿下从未对女人有过任何情绪波动,当然除了殿下极其厌恶的但已经与殿下和离的南齐女皇裴青鸾,两人真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可如今那南齐女皇却是死了。
  “殿下自南齐回朝,可还舒心?”武安侯开口问。
  谢霁懒散道:“贵府待客之道甚好,本殿自是舒心。”
  武安侯正疑惑,他明明问谢霁的是回宫之后的心情,他怎么回答在自家府上的状态?正这般疑惑时,他的目光扫到了席上之人的状态,所有人皆是有些躲闪,畏畏缩缩,看起来不得体。
  谢霁虽贵为皇子大驾光临,但天煞孤星,克人克己,谁人不惧?
  这般一瞧,武安侯突然意识到谢霁这是在嘲讽他,脸色顿时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最后憋成了青色。
  此时,宴席之中丝竹管弦骤停,人群中那道窈窕身影终于动了,她冲着不远处打了个手势。
  “着火了!着火了!快救火!”恐惧而尖锐的女声响起,却不知从哪儿传来的。
  沈露雪腾地站起来,看那着火的方向,是满棠院!也就是她的院子!
  “殿下,后院着火,恕臣妇无法奉陪。”陈氏赶紧站起身行礼道,语罢她加快脚步带着沈
  露雪匆匆离开。
  六皇子一来,武安侯府就着火了,众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个传说,目光更为躲闪。武安侯心情也有些复杂,传说这么快就灵验了?
  离歌感受到古怪的气氛,很是气愤,手已经抚上了腰间的佩剑,什么事都能往他家殿下身上扯!
  谢霁则挥手制止了离歌的行为,随即呵笑一声,不紧不慢道:“既然因本殿而起,本殿不得去看看么?”
  “呃……这……”武安侯犹疑。
  谢霁却不是同他商量,袖子一拂便直冲满棠院而去。
  随着谢霁的身影消失,众人因畏惧而悬起的心也堪堪落下,正抚着胸口平复情绪之时。
  宴席之上所有碗碟一个接一个地碎裂开来,清脆的声音不知为何让人想起冷硬铁锤活生生锤碎头骨的声音!
  而随裂开碗碟溅起来的碎片仿若不经意般擦过众人的脸上、脖颈上、手上!
  随即众人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碎片划过的地方沁出了一道道血!
  这个力道!但凡众人稍微动一动,这碎片便不是擦伤了!而是要了他们的命!
  众人之中一大半人软了身体,被吓晕了。剩下一小半则直接被吓得口吐白沫,不知死活。
  此时满棠院已经烧了一小半,小厮与婢女不知来来回回浇了多少趟水太终于把火浇了下去。
  “夫人!放火的人寻着了!”小厮的声音响起,可话音还未落,就被人狠狠踹到了沈露雪身上,沈露雪尖叫一声,因小厮带来的重力重重摔到了地上。
  在众人的注视下,一个长相普通穿着婢女服的女子缓缓地走了出来。
  陈氏看着摔倒在地上的女儿,一边扶起,一边愤怒道:“都上!一个女子还制服不了吗?”
  众小厮如同饿狼撕肉一般纷纷扑了上去,可拳脚一瞧就未经过训练,十分零散,黎青鸾倒不把这些看在眼里,三两下就撂倒好几个小厮,使得剩下的人都在黎青鸾边缘,不敢再上。
  黎青鸾慢条斯理地拨开这些人,冲着陈氏笑:“您瞧,他们都不敢,要不您亲自上?”
  夜色朦朦,那人在夜色中微笑,如同开在盛夜的曼陀罗,魅人心魂。
  看着黎青鸾嚣张的模样,因被小厮压倒头上钗环皆摇摇欲坠的沈露雪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不顾陈氏的阻拦,挽起袖子就上前,下一刻,清脆的骨头断裂声便回荡在夜空之上,令人心惊。
  沈露雪茫然地看着自己已经扭曲的胳膊,黎青鸾却冲着她勾起唇角。看着她微笑的表情和冷极的眼眸,沈露雪内心泛起冷意,可痛意却已袭上心头,她抱着自己断掉的手臂惨叫了起来。
  “雪儿!”陈氏赶紧上前扶住自己的女儿,恨恨看着黎青鸾。
  “哎,这是怎么回事?”清越的声音响起,沈露雪回头,竟是谢霁,他身后还跟着脸色不好的武安侯。
  只见他拢着袖子停步,看着面前的一片狼藉,仍旧笑吟吟。
  看到谢霁,黎青鸾眼睛一眯,人终于到了!
  下一刻众人就瞧见方才威风凛凛的婢女飞箭一般生扑到了谢霁跟前,沾着灰的手拉紧了谢霁雪白的衣角,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殿下要为我家小姐做主啊!”
  众人看着这一幕,张大嘴,下巴都要掉了下来了,方才以一敌数人的人不是她吗?方才拧断沈露雪胳膊的人不是她吗?她需要别人来做主吗?
  看着雪白衣角沾上了脏物,谢霁面上毫无表情,只眼神沉沉:“做什么主?”
  “我家小姐被二小姐卖到了青楼啊!”此话一出,气氛立刻凝滞了。
  陈氏最先反应过来,上去就要打黎青鸾一个巴掌,黎青鸾看着打来的巴掌,淡定地准备再拧断一个人的胳膊。
  可谁知宽大的袖子盖住了她的头,淡淡雪松香拂来,如同长长旅途中遇见了故友,心里慰藉,熟悉的味道竟一时让黎青鸾有些恍惚。
  谢霁另一袖子看似漫不经心轻拂,但陈氏却是顷刻间便摔了出去,连伸出来准备打巴掌的手都硬生生拍在了她自个儿脸上!
  武安侯目露怒意:“殿下不要太过分!即便殿下尊贵,但我家夫人也是教训自家婢女,轮不到您来插手吧?”他本就不满,六皇子不过区区一个弃子怎么敢在他武安侯府上撒野。
  谢霁微微一笑:“侯爷,偷梁换柱之事还未查清,若此事属实,可是欺君罔上之罪,您说呢?”
  武安侯脸色顿时发白,不再说话。
  黎青鸾一把拽开谢霁的袖子,看着自己袖子上清晰的手指印,谢霁:“………”
  她眼中泪痕未干,但声音却格外清晰,足以传遍整个院子:“今日我未见我家小姐,便寻遍整个府,可府中也并无。因着前日里二小姐为难了我家小姐,我便进满棠院查看,便找到了这个!”语罢,一枚玉佩自她手中垂落,是枚凤凰玉佩。
  当年皇后许下婚约,并将此玉佩给了武安侯先夫人,沈露雪要李代桃僵,自然从沈露安身上抢来了这个。
  “这……只不过是大姐姐不小心丢的,我捡着罢了。”沈露雪看到玉佩十分紧张,连断掉的胳膊也顾不得了,立刻争辩道。
  黎青鸾弹去裙上之尘,慢悠悠站起来走到了沈露雪面前,居高临下:“是么?”
  看到如同杀神一般的黎青鸾,沈露雪感觉胳膊更疼了,浑身抖得跟筛糠一般,但还是结结巴巴地回:“是……”
  “红袖!”
  “在!”混在人群里红袖中气十足地回答。随即众人只见一个婢女飞快地打开了沈露雪的屋门和沈露安的屋门,方才黎青鸾烧的只是耳房,如今熄了火,主屋并没有丝毫损伤。
  两人的院子是相对的,而众人此刻在两个院子中间,因此两个屋内的场景一览无余。
  明明同一个府内,却是天上地下,一面绸缎逶迤、玉珠帘叮当作响,风穿过其中,浮来淡淡名贵飘香,好一个人间富贵窝!另一面仅一桌一椅,看起来摇摇欲坠,烂布在凉风中飘飘,只让人感觉阴风侵骨,不可久居。
  看到这差别,众人看向武安侯一家人的眼神已经带上了明晃晃的鄙视,明明同样是女儿,却如此差别对待,真是枉为人父!
  感受到这般目光,武安侯一家人皆脸颊涨红。
  “可否请侯爷坐一坐那木椅?”黎青鸾做了个请的手势。
  武安侯铁青着一张脸,一动不动。
  “离歌,妨碍公务是何罪?本殿记不大清了……”谢霁轻飘飘的话还未说完,武安侯咬着牙就进了屋内,撩起衣袍坐了下去,不出意外,和黎青鸾一样坐到了零碎的椅子中间,扬起的灰尘令武安侯咳嗽不断,他愤怒起身:“你敢耍我?”
  “不敢。”黎青鸾嘴里说着不敢,腰板却挺得笔直,一副任尔东西南北风的气势,“您瞧,您的嫡出女儿天天就住在这种地方,凳子桌子是摆起来的,床榻都塌了条腿,反倒您的庶出女儿舒舒服服地睡到富贵窝之中,您的良心怕是喂狗了吧?”
  “你!”武安侯额角抽抽。
  “况且,我家小姐明明为侯府嫡女,且与皇室有婚约,因而皇室每年都有礼送来,敢问诸位,那些礼如今在何方?”
  她的问话使得众人不自觉看向沈露雪的院子。
  “离歌!”谢霁立刻道。
  “是!”离歌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将沈露雪摆在屋内金光灿灿的一众东西搬了出来,底朝天摊给众人瞧,其上的官印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毫无疑问,这是宫里出来的东西。
  “玉佩是我家小姐丢的,这些东西也是么?”黎青鸾的声音在黑夜之中清亮,似乎能扫荡一切。
  沈露雪咬唇不说话。
  真相已半白,黎青鸾不怕她不说话,又拿出一块手帕在沈露雪面前抖落开来:“你可知这是什么?”
  沈露雪瞪大了眼睛,这不是她给王守作为信物的手帕吗?不过她很快装出一副淡定模样,道:“这不是我弄丢的手帕吗?”说着她就要去扯手帕,可手帕纹丝不动。
  黎青鸾不动声色地攥紧手帕:“小姐别急,这是我在王守身上得到的,莫非你与王守有私情?”
  沈露雪咬牙与她对视,王守那个胆大包天的家伙,说是卖掉嫡小姐这种事情太过惊险,怕她食言,要她的手帕作为信物。她本想着把王守除掉后再把手帕拿回,谁知道落在了这家伙的手里。
  陈氏捂着胸口上前,把沈露雪挡在身后:“你说这手帕在王守身上得到的,就是在王守身上得到的?你连满棠院都能闯进,谁知道这是不是你偷来的?”
  这时,黎青鸾还未等着说话,清脆的响指声响起,紧接着醉仙阁的老鸨被带了上来,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贵人饶命啊!饶命!”她右手已断了四指,并未包扎,此时还流着血。
  众人看到,只觉毛骨悚然。
  谢霁却仍旧笑吟吟:“请醉仙阁掌柜来为大家解疑吧,请问掌柜,这手帕是从谁身上得来的?”这般说着玩,他看向老鸨,眼中明明盈满笑意,但却深含冷意。
  老鸨哆嗦起来:“这手帕……沈二小姐给王守作为信物的。”随即她结结巴巴地交代起来。众人从她断断续续的言语中得知,她和王守来往密切,自是知晓王守买卖的是武安侯府嫡女,可沈露雪提供的赏金太过丰厚,她咬牙铤而走险。
  也就因着丰厚的赏金,在谢霁第一次切她手指的时候,她仍旧在撒谎,直到后来离歌再次拷打老鸨,看着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掉落,她终于怕了,吐露实情。
  “好了,这下真相大白了。”谢霁状似无意,“那沈二小姐就暂且在满棠院呆着吧,此事待本殿禀告过父皇再行决断,至于沈大小姐……本殿也会找到,总不能让本殿的皇兄没了皇嫂吧?”
  黎青鸾怔怔看着他,他帮了她,为什么?还未等她想明白,谢霁便朝她走来。
  他站在她面前,微微低下头,月光爬上他挺直的鼻梁,他错过月光,亲昵地凑上她的耳畔。
  她听见他说:“沈小姐,本殿可是为你撑腰了,你如何报答本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