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我家的传奇
  有历史,就会有故事、有传奇。家庭是社会的细胞,社会有传奇,每一个家庭自然也会有自己的传奇。何其有幸!从辽远的蛮荒一代代走来,未曾断代,因而有了我们。然而,家庭旧事大多靠口耳相传,年湮代远、记忆模糊,难免语焉不详,传奇便多了一些朦胧。从片断化的闲谈中,我也有一些与家庭相关的碎片化记忆……
  (一)飞来横财
  陈大鹤,清代雍正、乾隆年间人。我是“相”字辈,根据家谱中“上大人,孔夫子,生周朝,相东鲁”的轮流表,大鹤公比我年长八代。按照“父之父为祖父,祖父之父为曾祖父,再一辈辈地往上,就是高祖父、天祖父、烈祖父、太祖父、远祖父、鼻祖父……”的推演,大鹤公是我的八世祖父,也就是远祖父。
  大鹤公应该很有钱,据说,七个儿子分家,他给每人都建了一幢大宅子。我年少的时候,故乡仍矗立着数幢规制宏大的青砖黛瓦建筑,墙砖上还镌刻着“乾隆辛丑陈大鹤记”等字样。大鹤公为何如此富有?有一个传闻,说的是,他在街上开了一家商铺。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位异乡人匆匆敲开店门,说借宿一夜。第二天一早客人离开,临走时寄存了一只包裹,说如果三年未来领取,则请自行处理。受人之托,大鹤公小心翼翼地把包裹挂在了屋梁上,每日悉心照看,直待客人返回领取。三年过去了,客人没有回来。于是,大鹤公解开包裹,发现竟是一袋子金条。大鹤公颇为惊异,旋即又挂回屋梁,再等候三年,仍不见客人前来领取。于是,大鹤公取来添置家产,给后人留下了庞大的建筑群。
  此事未知真伪,只是,大鹤公的为人确可称道,有史料可以佐证。大约是2007年,故乡兴建工业园,大鹤公墓地迁移,发掘中见到200多年前的墓志铭。上载:“太学生陈昌龄公,讳大鹤,赣县章水乡玉田人。其先自有明时,由江南来居赣之高石,盖二百余年矣。公曾祖讳英,暨大父安舜公,俱有隐德。公父上通公,由高石徙居火劳桥,妣鲁氏,生丈夫子五人,公其四也。公生而岐嶷,年三十余,父母俱即世,兄弟亦以次皆殁。公独力经营,合厝其先二人于火劳桥之木梓岭。葬后,公益以勤俭起家,称素封焉,始迁居玉田。公生平孝友性成,居乡尤慷慨,急人之急,虽倾囊不计也。诸昆季皆无后,其疾病丧葬悉公纪理,故乡里咸推重之至。其驭事精明,待人诚信,凡世俗所难能者,公无不一一能之,殆所谓‘笃行君子’。”“笃行君子”,以及墓志铭称道的“德厚而材良,抱奇而负异”,或许正是大鹤公富甲一方的密码。
  (二)好大的派头
  旧时代,教育不普及,村子里会舞文弄墨的人不多,这样的人往往也就很吃香。尤其是德高望重的人,往往成为一个地域的“礼簿先生”,名声远播。遇有红白喜事,大家都请他出面,帮忙牵头张罗,肩负理事之责。也许是素来注重耕读传家,我们家似乎传承了这个衣钵。曾祖父生祥公,据说便是这么一个角儿。
  余生也晚,祖父周泰公,我都未曾见过其人,只是在一张大圆桌背面看见过他硬朗的遗墨。曾祖父自然就更别提了,经过晚清之后百余年的漫长动荡岁月,连遗墨都未曾留下一星半点。听长辈们说,生祥公个子不高,但一到那种众目睽睽的场合,立马就虎虎生威。他端来一张小板凳,高高站起,面带严肃,摇头晃脑:“各位亲朋好友……”
  时光虽然久远,听长辈介绍,生祥公抑扬顿挫的腔调,却仿佛就在耳边……可惜没有影像,对他的风采,也就只能在揣度中景仰了!
  (三)“混账爷爷”
  “混账”一词的由来,我疑心与糊涂会计有关。精明的会计心里有把铁算盘,一分一厘蒙不了他。比如父亲,三下五除二,就拨弄得异常娴熟。糊涂会计则不然,大小不清,整个一笔糊涂账。据此,一段时间里,我说爷爷是“混账”。
  众所周知,旧社会养活一个人可不容易,所以,有的人生来便送给了别人,甚至抛弃路边或者溺亡,特别是女孩。可是,不知是不是爷爷想凑成一个“七仙女下凡”,我竟然有七个姑姑,她们不全是爷爷的亲骨肉,有的来路还颇为蹊跷,令我如丈二和尚摸不着脑儿。其中三个没有血缘关系:一个是从小抱养过来的,但不算童养媳,养大就嫁人了;一个是乳儿的配偶,奶奶用她的乳汁养大了一个男孩,男孩回到生养地结婚成家,由于配偶与爷爷同姓且没爹没娘,爷爷索性把这女人认作女儿,乳儿摇身一变成了女婿;还有一个更不可思议,非亲非故,也没其他什么瓜葛,但因为两家是同姓,讲话投缘,遂让爷爷不费吹灰之力又多了一个人叫他爸爸。其间的关系,常常搞得我们搅不清楚,直到多次梳理,我才明了了一些眉目。
  透过爷爷的举动,我们以为他大概是挺喜爱小孩,可是,分析起来,他的亲生女儿却无一例外都有过做童养媳的历史。大姑、二姑不必说,典型的小小年纪就嫁了人,没吃过爷爷几碗饭。另外的两位,据说奶奶和伯母发现她们在新的家庭遭受虐待,遂一一强行捧回,方才正正经经在自己家里出嫁。我心里想,干吗自家的女儿不好好喂,偏要换着别人的来养,难道女儿是别人的乖?据悉爷爷也是一个小生意人,或许肚里有杆秤,他自有他的道理。
  上代人埋下了因,到了父亲这一代便结出了果。我们家在当地算得上大户人家,亲戚多,每至过年过节热闹非凡。爷爷似乎确有远见,他的做法符合今天倡导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如果诺贝尔当初设立了“人类大团结奖”,他老人家没准还能够入围呢!
  (四)死而复生
  有一句大伙耳熟能详的话:“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可是,爷爷的生命至少有过两次。
  据说,家人把手指放在爷爷的鼻孔前,发现已经没了气息,听听心脏,似乎也停止了跳动,便按照当时的规矩,给他穿上红衣红裤,抬至隔壁众家大宅院的厅堂里,放进了棺材。那是一个公共场所,比较空旷,家族中红白喜事一般都在那儿办理。夜里厅堂里也没什么人经过,只有神台上点燃的灯芯草,吮吸着清油,一闪一闪的,陪伴着渐行渐远的魂灵。
  半夜里,或许因为没盖被子,有些凉意,躺在棺材里的爷爷竟然给冻醒了。他伸伸手,可是左右都推不动。幸好上面还没盖上棺材板,借着微弱的灯光,爷爷穿着一身寿衣,爬了出来。往事如烟,不知那一夜,“死去”的爷爷爬出棺材,一旁守灵的亲人们到底是一种什么况味?是惊魂还是惊喜?
  故乡人说,爷爷这一次“死”叫作“变症”,是“假死”。所谓假死,指的是呼吸、心跳、脉搏、血压等生命指征十分衰微,从表面看几乎完全和死人一样。爷爷死而复生,听听都感到后怕。假如已经钉上了棺材盖板,假如匆匆下葬,“假死”不成了“真死”?过去民俗里,人死之后不匆匆入殓下葬,而是先让遗体停放七天,或许也有它的道理。
  (五)猫事
  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我家不曾养猫。尽管楼上常有老鼠穿梭,尽管谷仓里常留下老鼠屎,父亲却总也不养猫。吵嚷多次,父亲仍无动于衷,后来,我才弄明白背后的故事。
  据说,早年我们家也养过猫,一只很乖巧的猫。一个冬夜,一家人围坐在一起,靠在竹椅上聊天。奶奶穿着围裙,罩着大火笼取暖。过了些时候,奶奶困了,想起来走走,于是提起火笼顺手往旁边一搁。不料,家中的猫正安详地躺在奶奶身边,火笼落地,不巧正压着了猫的脖子。猫死了,奶奶很伤心。为免勾起往事,让奶奶伤怀,从此,家中不再养猫。
  奶奶去世多年,这个阴影依然罩在父亲头上。包产到户后,家里储粮多了,老鼠也多了,父亲终于下决心买回一只猫。这是一只像老虎一样长着环形纹斑的花猫。天冷的夜晚,它常常钻进我的被窝,与我一起酣然入梦。奈何,有一天它在邻居家厨房里捕食了一只吃了毒药的老鼠,不幸中毒身亡。我和弟弟抱着它直挺挺的身子,在屋后一棵小树下挖了一个坑,默默地把它安葬,还用木片立了一个碑。从此以后,直至今天,我们家再也没有养过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