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杨小子天一亮就起来了,年前年后家里没有什么大活,铺子歇业后一直没起过早,一般都是要吃饭时,师娘叫他吃饭才起来。冬天农村都是两顿饭,所以,都是太阳一杆子高才起来吃早饭。不是他懒而是太勤快了,头一天睡前,早把活计做完。挑水扫地、铡草喂驴、推碾拉磨、生火劈柴,眼前的活儿,他根本不用师傅师娘吩咐,自己眼睛里就有活儿。正月十五已经过完,昨天师傅觉得身体也舒坦了,他病倒十来天。吃晚饭的时候,师傅说明个儿铺子得开张了。所以,杨小子一大早上便爬起来,也不用师傅吩咐师娘叫起床,有活自己就干了。拿簸箕收一铁锨苞米瓤子,抓一把碎麻秆,先把炉子点上。用火镰生上火,点燃麻秆再加苞米瓤子,烧出红火炭的时候再添木柈子,木柈子都是柳木的,非常耐烧。不一会儿,屋里的热气上来了,打一铜盆水放炉盖上热一热,找块抹布擦起来。
  杨小子在赵家已经四年整,今年十六岁,名字叫杨宗。家里人随口叫他小子或小儿,外人叫他杨小子或者小伙计。原来他家是在热河省承德府,父母早亡,五岁的时候跟随哥嫂过活,老嫂比母,对他挺好的,且吃穿不差啥。他们只有兄弟哥两个,哥哥杨安也很痛爱他。父亲死后留下几亩薄田,过着春种秋收男耕女织的生活,农闲时哥哥再做点木工活,养活一家六口人,一直以来,还能吃饱穿暖。可有一年秋天,官家说要扩大围场,他家那几亩地正好在圈内。圈就是官兵骑马跑一圈,他跑过的地方,就成为官府的。然后,有一群人来家收走地契,给他们扔下几吊钱,地就成人家的了。靠几吊钱也支撑不了多久啊,哥哥和族里、村邻几家被圈地的一商量,决定趁着手里还有钱,带着家人闯关东。杨安回家和媳妇核计,女人没有啥主意,也就跟着同意了。那时候关东乃龙兴之地,怕汉人破坏风水,是不允许汉人出关。但受灾的、逃荒的、犯法的为了活命,都偷偷地去闯,只要能过了柳条边,基本就成功了。柳条边是大清国朝廷,不让汉人、朝鲜人,进东北采集、狩猎、开荒所修筑的土堤,然后栽上柳树,绑上绳索拦着。再派兵把守,有闯关的见人就抓。
  开始的时候,闯关东的人都偷偷摸摸,趁夜色悄悄钻过去。再到后来,外国人窥视关外满洲,朝廷才开始放松一些。关里人成群结队的进入,官家睁一眼闭一眼,有时候抓到给两个钱也就放过去了。到了光绪二十一年,才开放柳条边实行全面解禁。杨家与其他人一起,变卖家里的物品,锁上房门背上行李,拖儿带女担担推车,孩子哭老婆叫的,一路拖曳向东下来了。那个时候,杨宗已经十二岁,能和大人一起走路。自己背个小包袱,有时还帮哥哥牵牵驴,因为驴上还驮着小侄子侄女呢。一路顺风顺水,没有遇见啥大麻烦。过了关外,结队的人渐渐地散去,各自找各自的去处。最后到了吉林,只剩杨家和家族的两户人家。原本打算在船厂这里乘船,再往东到下江去,可赶上暴雨天气,江水暴涨一时没有行船。几家人也没有去处,刚巧赵二爷家盖房子雇短工,男人们为给女人孩子挣一口饭吃,能找个落脚的地方,就受雇给赵家出工干活。赵家管十几人吃饭住宿,但不给工钱,两下方便皆大欢喜。那时候杨宗虽小,但手脚挺勤快,帮忙跑腿拿东西、工具、材料,端个茶倒个水,给大人打打下手,吃饭的时候,帮赵戚氏给大家端饭盛汤。
  赵家一直人丁不旺,有了孩子,不是站不住小月1了,就是生下后夭亡。四十多岁才留下唯一的一个女孩,虽然平时老两口视女孩为掌上明珠,但看见自己家没有男丁,不能传宗接代总是伤感。看见别人家的小小子,总是喜欢不够。这会儿,家里来了一个机灵男孩子,长的还挺周正,看在眼里很是喜欢。【注释】1小月:方言;流产。
  等赵家房子盖完,时间也过了七月十五,正好江水也撤去,通往下江的船也开了。杨家一伙人收拾东西,该启程上路。杨宗好巧不巧的得了伤寒病,哥哥嫂子赶紧找大夫抓药,赵家也跟着给煎药熬粥。其他几家着急,催促着要走,因为再晚船要断航,那可就麻烦了。得等到来年四月才能有船,所以急着要走。可哥哥嫂子还不敢带他上船,一是船上不让带病人。二是船上缺医少药怕弟弟病情加重,真是左右为难。赵二爷两口子这些天,通过闲谈也知晓杨家的情况,自己家里还缺少个帮手,就有意把杨宗留下来招个徒弟。于是,赵二爷把杨安夫妻请到上房,把收徒的意思和他们夫妇透露出来,想看看他们的意下如何?按理来说,这是件好事,赵家是个老实本分人家,老两口心眼挺好使,估摸对兄弟不会差,在赵家还能学会一门手艺。老话说,大旱三年饿不死手艺人,有手艺到啥时候都苦不着。可如今小弟弟有病在身,只有他一个亲人,如果放在赵家,怕弟弟伤心,以为抛弃他呢。杨安夫妇左右为难,话也不好说出口。几个人商量许久,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来到杨宗的炕前,由杨家族亲叔伯哥哥杨光,把赵二爷的意思说给杨宗,由他自己决定。杨宗自小没有双亲,自比一般孩子懂事,看着红着眼睛的哥哥和流着泪的嫂子,自然也是舍不得。但看看自己现在不能行动,难以跟着大家一起走,这些天又和赵家也熟络了。于是,狠心地决定把自己留下来,便答应了赵家的提议。
  经中间人与两家协商,赵秀举收杨宗为徒,传授酿酒手艺,为期三年。三年内教会杨宗酿酒,管杨宗吃饭穿衣,杨宗三年内白干活不给工钱。三年后学徒期满,如果想走,应支付十吊钱敬师费。如果不走,给师傅赵秀举干三年活,每年工钱两吊。两家无异议,立文书画押签字。由于杨宗有病在身,拜师仪式给省了,给师傅倒一杯茶就算正式拜师。第二天,兄弟两人哭着分手,杨宗一再要求哥哥,三年后一定来接他,不然有方便的人稍一个信,到学徒期满他去找寻哥哥。杨安一再应承,杨家嫂子也哭着拿出一吊钱交给赵戚氏,相求冬天的时候,给小叔子棉衣里多加点棉花,东北天气冷,小叔子身体单薄不抗冻。赵戚氏说什么都不留,说杨宗在俺家就是俺的孩儿,就是一家人,这个钱说什么都不能要。杨家嫂子说,这钱也是公公婆婆当年留下的地,换成的钱,有小叔子一份。两个人推辞不下,最后留给杨宗做零用钱。就这样,杨安一家人和族人告别杨宗和赵家,登船去了下江。人们习惯称松花江哈拉滨以下称为下江,以上称为上江。
  杨宗从此以后在赵家落脚,成为赵家的一员。赵家三口人,把他也当成自己家人一样。赵二爷两口子一直没有儿子,收个徒弟当成半个儿子一样,从来没有把这个徒弟当成不花钱的长工。因为行业规矩和收徒的讲究,徒弟到了师傅家,啥活都得干,抱柴烧火喂鸡喂猪喂狗,刷锅担水扫院子,推碾子磨面,哄孩子洗衣服倒尿盆,跑腿学舌买东西,种地打场……反正是活都得干,是苦都得吃。师傅不高兴了,还要打几下。真到学手艺的时候,好样的指点指点,差的干脆不告诉你,让你看看就不错了,全靠自己悟。等出徒的时候,送你几招,或者传授秘方。赵家从开始的时候就不这样做,把他当个孩子养。在手艺上,师傅做的时候,让他跟着做,边做边教。三年下来,师傅把所有的手艺都教给他,只是没有单独地让他自己操作过。近一年来师傅放手,由他来干师傅搭把手。家里其它的活计,是男人干的他可以干。女人干的,比如厨房里的、喂鸡鸭鹅狗猪、洗衣服等等都不让他干,顶多给师娘挑水。本身杨宗就聪明伶俐、忠厚老实、勤快能干,这些活不用他,他也自己找事做。像劈柴、担水、打扫院子、铡草喂驴骡,跟着师傅种地、烧酒、扒炕抹墙什么的,反正是师傅干什么他立马跟上。没事儿的时候就去铺子里,里里外外地招待客人,活脱的一个小跑堂。
  半大孩子一般都是淘气,他也免不了。但他也就是跟师姐一起玩,从来不去外家疯淘,姐俩无非是用笸箩扣个家雀儿,抓个蝈蝈蚂蚱一类的。杨小子这么懂事让赵家夫妇看得满心欢喜,越发舍不得他走。平时一年四季的衣服,单的、棉的样样不缺,吃饭一起上桌吃一样的,年节的时候,给自己媛妮儿零花钱,也一样给杨小子一份儿,一点都没有差别对待。老两口晚上躺被窝里,常常提到这孩子就羡慕不已,自己咋没有一个这样的儿子呢?赵戚氏有一次试探地和掌柜的商量,说不然收小子当干儿子吧。赵二爷当时一口给拒绝了,现在已经收徒了,师徒如父子,没有必要再弄什么干儿子,多此一举。赵戚氏说,那徒弟学成以后早晚要走的,到了三年期满,人家哥哥来接,咱们也不能不让人家走啊?一旦去了下江,以后能不能再见到,都不一定了。一说起来这些,老两口便唏嘘不已。
  说起三年期满,也就是一晃的事,其实到了去年七月份,已经是期满的日子。可过了几个月,根本不见到杨安来。赵家出于对杨宗的喜爱,信守合约,进腊月的时候,就支付两吊钱给杨宗,作为下一年预支的工钱。杨宗说什么也不要,说:要给就等哥嫂来,师傅你给他们吧。赵二爷只好收起来,说:那我给你攒着,留着给你娶媳妇吧。提起娶媳妇这件事,老两口也有盘算,闺女媛妮儿比杨小子大一岁,两个人在一起也挺好的,有意想招杨宗作上门女婿。这样手艺也不外流,小子也不能走,赵家的家业将来也有人继承了。他们生了孩子,赵家也有后了。但这话现在还不能说,怎么的也得等人家家长来,和家里大人商谈啊。入赘这个事不是小事,急不得。虽然也有人上门给闺女提亲,但都让赵家给婉言谢绝。
  杨宗在赵家得到了家庭的温暖,实实在在地把赵家当成自己家。除了师傅师娘的疼爱,师姐也把他当成弟弟一样关爱,平时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男孩子不爱洗头洗脸,经常让师姐按到水盆里强行给洗,洗完后,还要给篦虱子虮子,梳头编辫子,天天给他收拾得利利索索地。杨宗在赵家生活习惯了,时间一长,也没有急着走的想法。杨安在离开杨宗后的一年多,有人给杨宗带来一封信,信的内容不长,看来是找人代写的。因为哥俩都没有上过学,杨宗到了赵家才跟着师傅、师姐学一些字,勉强能记个账。但算账练得不错,特别算盘打得好。哥哥的来信大致告诉他,家里一切平安,已经到了下江的五国城,一个叫三姓的地方,在城里开了一个木匠铺。并告诉他,要晚睡早起手脚勤快,孝敬师父师母,等候他来接。前前后后就是这点内容,至于五国在哪里杨宗也不知道,问师傅,师傅也说没有去过。所以,杨宗把信收起来,耐心地等哥哥来。至于将来的去留,等哥哥来了以后,再和师父商量。所以,他也挺安心地住下来。
  铺子到了腊月二十九才关门,因为过年都在家喝酒呢,也不会有人来。既然没有人来,半个多月也没有打扫。尽管没有太多的灰尘,他也收拾得很仔细。等屋里烧得暖洋洋地时候,已经打扫完了,卸下闸板坐在炉子旁边,看着炉火不知道想着什么心事。这时“嘎吱”一声,柜台后面的门开了,闪进一个人。人一进门,一团东西就飞了过来,杨宗吓一跳,他下意识的躲了一下,“啪”一团雪砸在身后的桌子上。
  “媛儿姐,你干嘛,我刚刚擦完的。弄埋汰了我可不管,你去收拾。”杨宗说道。
  进来的是赵媛儿,小户人家,一般女孩都没有大名。父母喜欢叫个小名,等长大嫁人了,就用夫家姓加上娘家姓,也就成为张刘氏、袁王氏……等等。今天赵媛儿是洗漱打扮完毕出来的,她随手拉一个凳子坐在炉子的另一侧,盯着杨宗说:“小儿,你生气啦?和你闹着玩呢,看你那小气样,不识逗呢?”
  “谁生气了,收拾干净的铺子别造害,一会儿要是有客来咋整。”杨宗赶紧解释说。
  赵媛儿说:“哟,看你的屋子收拾得挺干净的,可你的脸是不是没有洗啊?”
  杨宗说:“你看我脸干啥,不洗又不耽误烧酒,不耽误卖酒。”
  赵媛儿说:“那你总也别洗。对了,俺想起来一个祥话儿1,你听不听?”【注释】1祥话儿:方言;又叫香话儿,闲话儿,故事。
  “听,你讲吧,我给你烤花生。”杨宗起身在柜台上的笸箩里,抓出一把花生,放在炉子上,一边扒拉着一边听师姐讲故事。
  赵媛儿一本正经地讲道:“说,过去呀,在江边一个渔窝棚里,住着老两口,每天以捕鱼种地为生。这老头呀,天天不洗脸,就出去做活。老太太呢,也很懒,天天做饭也不刷锅。这样一来二去呀,老头的头脸结了一层嘎巴1,老太太做饭的锅啊,也积了一层锅翘。有一天晚上来小偷了,一下把老头惊醒,起身下地就喊了一声,谁啊?小偷一看有人出来了,照老头脑袋上打一棒子,只听哗啦一声,把老头脑袋打碎了。然后按照贼不走空的规矩,顺手把锅拔起来就跑。老太太这时候点起灯,你猜怎么了?”【注释】1嘎巴:方言;痂,类似锅巴。
  杨宗听入迷了,也不去思考便问:“怎么了?”
  赵媛儿继续讲:“老头站起来了,对老太太说:多亏俺这些年没洗脸洗头,那贼一棒子把壳打碎了。你快看看你锅吧,让贼偷跑了。老太太一看说:没事儿,贼把锅翘拔去了,锅好好的,哈哈哈!”
  杨宗听完明白了,不满地说:“哼,你说我是那个老头呗,那你就是那个不刷锅的老太太。”
  媛妮儿脸一红:“呸,你胡说什么,嘴没有个把门的。”
  杨宗一愣,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惹师姐不高兴了,一下不敢再说什么。两个人一时半会儿都不吭声,花生炒得差不多了,杨宗扒拉出来给师姐推过去。媛妮儿打破僵局说:“你也吃吧,小子,俺来的时候你在想啥呢?”
  杨宗回答:“没想啥啊!”
  赵媛儿逗他说:“那俺看你眼睛直勾勾地在想什么呢?是不是想娶媳妇儿了。”
  杨宗反驳说:“胡说,我才没有呢,娶媳妇不娶媳妇的,得师傅师娘说的算,又不是我想不想就可以,再说你比我大,你都不嫁人呢,哪里轮到我啊。”
  刚刚脸上退烧的赵媛儿脸又一红,接着说:“俺才不嫁人呢,俺爹娘只有俺一个女儿,俺得在家伺候爹娘呢!”
  杨宗真诚地说:“没事儿,你放心吧。你走了还有我呢,应该是我伺候师傅师娘才对。”
  赵媛儿说:“哼,你说得好听,等你哥来接你,你该跟他走了,刚才你一定在想家呢。”
  杨宗一时怔了怔:“家?我哪里有家呀,师傅家就是我家啊!”
  赵媛儿问:“真的?你真地不想走?”
  杨宗说:“当然真的,师傅师娘对我这么好,我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好好伺候他们”
  赵媛儿抬脸看看杨宗又低下头,摆弄着手中的花生。低声细语地说:“那俺呢?你觉得俺对你好不好?”
  杨宗忙回答道:“好啊,媛儿姐对我当然好了。”
  赵媛儿说:“小子,那咱们一起孝敬爹娘吧!”
  杨宗不假思索地说:“好呀,我保证能做到。就是将来你嫁人,我要走我也带着师傅师娘。”
  赵媛儿横了他一眼,气鼓鼓地说:“榆木疙瘩!”
  杨宗莫名其妙想:女孩是咋回事啊?咋说翻脸就翻脸,阴晴没有个准呢?媛妮儿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后院走,随口说了一句:“回了,吃饭去。”
  农家院农家饭儿,一张小炕桌直接摆在炕上,山东人过日子都挺节俭,没有七个碟子八个碗的。一筐热气腾腾的粗面馒头,每人盛了一粗瓷碗高粱米水饭,一盘咸菜疙瘩缨子炖黄豆,另外还有一盘白菜,不过大葱是不能少。两个老的坐在炕里桌子两侧。炕沿边上杨宗挨着师傅,赵媛儿挨着她娘。两个小的腿勤快,添个饭也方便。
  赵二爷从初五那天受一场惊吓之后,一连病了六、七天,近两三天才缓过来,不过还是心有余悸。因为那个军爷说了,这事儿以后再说,如果他拿钱走,赵二爷反而安心了。破财免灾嘛,也说明自己的事了了。可那军爷并没有拿钱,赵二爷的心反而不落地儿。唉!一早上,俺扫哪门子院子呢?不信不行啊,这不是破财了吗?几天来,他一直在懊悔。看看过去十多天,也没有啥动静,渐渐地安心点了。早饭桌上,烫一壶酒,抓一把花生自斟自饮。杨宗年轻吃饭快,三下五除二吃完饭,问师娘要不要添饭?
  赵媛儿没有等她娘回答,抢着回他一句。说:“你干你的活去吧,不用你,一个大男人,干点男人的事儿。”
  杨宗答应一声,去做自己的活。
  赵戚氏见杨宗出门儿了,便说道:“媛妮儿,你和小儿怎么说话呢?他一个没妈的孩儿,可怜见儿的。在咱家可不能给人家脸子看啊,年还没有过完,都喜庆点的。”
  赵二爷也说:“打刚才进屋,就看你们不对劲,你们是因为啥事闹别扭,吵架了?”
  赵媛儿还是闷闷地说:“谁和他吵架,你啥时候听见俺和他吵过架?”
  赵二爷说:“还说没有,听你说话气鼓鼓的,你还敢说没有?”
  赵媛儿不高兴地说:“他就是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哼!”
  “呵呵,你要说你是白眼狼俺还信,将来嫁人走了,你说小儿我可不信。”赵二爷捻着胡须笑眯眯地说。
  “小儿、小儿的,那是别人家的又不是你的。俺谁也不嫁,就老在家里。”赵媛儿说完,放下手中的碗筷,回自己屋去了。
  赵戚氏瞅瞅赵二爷:“他们是哪一出啊?一大清早她作啥啊?”
  赵二爷说:“俺哪知道啊,让她去趟前屋叫小儿吃饭,回来就这样。八成啊,是小儿说什么让她不高兴的。唉!还是老话说得好,女大不中留啊!”
  赵戚氏说:“他们留不留的,还不是你当家的说了算。你想留还不容易,你是一家之主,你说一句话,他们都得听。”
  喝了几盅小酒,听了老伴的话,让赵二爷心里十分受用,心里美滋滋的。说:“那是当然,婚姻这个事自古以来,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咱呢,只有一个闺女,俺琢磨着找个上门女婿,也好续赵家香火。”
  赵戚氏说道:“这不是有现成的嘛,俺看都老大不小的,你下个话,早点把事办了,咱俩也就省心喽。”
  赵二爷故作矜持老成持重地说:“不急,不急,咱怎么地也要等等,等人家家里的大人来。算算按期也过了半年,咱再等半年,如果小儿他哥再不来,咱在秋后就把他们的事办了。将来他哥来,他也说不出啥,也别说咱不守合约。如果要是他们觉得不妥,俺也有话说,你们这么长时间不来,是出啥事了?还是不要你兄弟了?孩子也老大不小了,是该娶妻生子的时候,俺当师傅不能不管,给他成家立业没有错吧?再说俺给他的家业,也没有亏待他。”
  赵戚氏应承道:“当家的说得对,听你的,这事儿就这么办,只是不知道两个孩子都愿意不?”
  赵二爷一听,不太高兴,又开始摆一家之主的派头。说道“啥?还问他们愿意不,婚姻大事还能由着他们?俺说怎么着就得怎么着。”
  赵戚氏说:“对呀对呀,那咱就定下来。咱的小姑奶奶生气没有吃饭,也不知道因为啥。”
  赵二爷用筷子指指西屋,说:“你一会儿,过那屋去看看,把那槽子糕拿几块过去,顺便透问透问,看看她乐意不。”
  “行,行,俺马上就过去,你自己慢慢喝吧。”赵戚氏说着爬下炕,找个小方盘装几样炸果,几块槽子糕,迈动着两只小脚去了西屋。
  赵二爷这个季节也没啥活,前面铺子有杨宗看着,他就慢条斯理地喝着。品着刚才自己做的决定,越想越美,不自觉地流露出笑容,“吱儿”又来一盅。
  赵媛儿回到自己屋,摸出针线笸箩又放下了。因为有老规矩,正月里不能动针线,不能做女红。于是,她找了一些襻带子,打蒜瓣疙瘩。过几天天气暖和了,该换夹衣夹袄、单衣单裤。给爹和小子做衣服的时候,得用好多纽子,闲着没事先打出来,说是打疙瘩实际是编。想着自己的心事,手里干的活也不顺利,做出的活自己也不满意,编了拆拆了编的。赵戚氏端着茶水和吃食,推门进来。说:“妮儿,喝一口茶吧,娘给你拿来点心,你吃一口。”
  赵媛儿回答说:“娘,俺吃饱了,你上炕坐,有啥活俺去。”
  “没啥活,早上那些张嘴兽都喂饱了。你爹还没有喝完呢,俺过来咱娘俩说说话。”说着,赵戚氏脱鞋上炕。盘腿坐炕上,也随手摸起一条布带,跟闺女一起打疙瘩。
  赵媛儿问:“娘你是不是有啥事要说啊?”
  赵戚氏说:“说事呢也是事,说不是事吧,咱们娘俩这事儿也说得不算。刚才和你爹聊半天,你早上是不是和小儿生气了?”
  赵媛儿生气地说:“嗯,他是个小白眼狼,你和俺爹都白疼他。”
  赵戚氏反对她说:“你咋瞎说呢,小儿这孩子不是挺好吗?挺知疼知热的啊,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哼,才不是呢。早上还说呢,盼他哥哥来接他呢。早晚都要走的人,不是白眼狼是啥?他一走,几百、几千里的,以后能不能再见都不一定,咋能再孝敬你们当师傅师娘的。”说着说着,赵媛儿神情黯淡,眼睛有些湿润了。
  赵戚氏劝她说:“你呀,也别这样想。小儿从小没有爹妈,是哥哥嫂子拉扯大的,他也没有其他亲人。来咱们家好几年了,能不想他哥哥嘛,如果真的不想,那才真是没有良心的人。现在都过去半年了,他如果真想走,他早就走了。他哥哥没有来,他也没有想去找呀。”
  赵媛儿问:“那他哥哥来了呢?要带走咋办?”
  赵戚氏说:“你问的,也是俺要和你说的。刚才你爹也说了,咱们家和小儿他哥有话儿,要真带走小儿,咱们也没有啥说的。但他哥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有过徒满以后,再在咱家干三年,咱家给开工钱的商定。”
  赵媛儿漫不经心地说:“那就留下再干三年吧,跟他哥哥说,要多少工钱就让俺爹给多少呗。”
  赵戚氏抬头瞄了一眼闺女,意味深长地说:“妮儿啊,你是不是舍不得小子走啊?”
  赵媛儿脸一红,到现在,一早上红好几次了。说:“他走不走俺才不管呢,俺就寻思有他,能帮爹娘多干点活。俺没有兄弟,又不能分担爹干的活,就想让爹享点福。”
  赵戚氏叹口气,话里有话地说:“唉,就是呗,俺和你爹这岁数一年比一年大,你现在也该找婆家啦。将来俺们俩干不动咋办呢?都怪我啊,没有留下个男丁,俺对不起赵家的祖宗啊!”
  赵媛儿说:“娘,俺不嫁人,俺给你二老养老送终。”
  赵戚氏说道:“傻妮子,咋会有闺女不嫁人的呢?你要不出嫁,俺和你爹的脊梁骨还不让人戳烂了。”
  赵媛儿坚定地说:“谁爱说就让她们说去,俺就不嫁!”
  赵戚氏试探地问:“其实呢……不嫁也行,咱家可以招一个女婿进家门,你看行不?”
  “娘……那也不是俺当闺女说了算的事,你和爹定呗。”说着,赵媛儿头低得更低了……。
  赵戚氏看其光景,更进一步地问:“俺和你爹都挺喜欢小儿的,在咱家这些年,老实巴交的知根知底。招他做你女婿,你看行不?”
  赵媛儿脸红得已经到脖子根了,而且鼻尖沁出细细的汗珠。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你们看好就行呗,问俺干啥啊……”
  赵戚氏心花怒放,不由自主地乐出声来,然后,娘俩接着叽叽咕咕地说起体己话……
  今天赵二爷的心情挺好,大正月的没啥事,他也不看小牌不打天九,所以就多喝点,拿起酒壶正要再倒一盅。杨宗推门进来了,轻声地说:“师傅,师娘呢?前屋来了一伙当兵的,要喝酒。”
  赵二爷一听当兵的,手一哆嗦,手中的一盅酒撒了一大半。他光听来一伙当兵的,没有听清楚要干什么,就吓得三魂出窍,差点又尿了。惊恐地问道:“当兵的要干什么?”
  杨宗说:“他们要好酒喝,我给拿的三年陈酿,五年的不多了,我没有舍得拿。他们自己带的小菜,有两样需要热热,我找师娘给他们做菜。”
  听说是来喝酒的,赵二爷的心才放下,长出一口气。酒也不喝了,告诉赵戚氏在西屋,说完,躺在炕里养养心神,刚才着实又吓得不轻。杨宗转身出去,找师娘安排下酒菜,照顾客人去了。
  不怪赵二爷心惊,大正月的,咋会有人来喝酒呢?通常情况下,是不太正常。
  赵家是在院里作坊酿酒,前面临街的房子卖酒。酒呢,不论客人买多少都卖,有成大坛子几十上百斤卖的,也有零散卖的。还有一些人,买完酒在铺子里喝。在铺子里喝酒的人,一般是军营的、跑船的、放排的、或者是江上行走的老客。当然,也有屯里闲着来凑趣的。赵家没有准备下酒的大菜,也不开厨,一般都是自带熟食、干果、鲜果下酒。实在没有带菜的,赵家也会给端盘花生米、拌个小菜,或者大葱蘸酱,拍个黄瓜一类的,反正是越简单越好。今天来喝酒的这伙军士,让人感觉挺蹊跷,不仅日子不寻常,来的时间也够早,还没有到中午呢,就开始喝酒。如果说晚上没有睡吧,应该更早一点来,如果是刚起床吧,又不应该是这个时辰。杨宗给打好酒,温在温水盆里,然后找出盘子盛下酒菜,摆上杯盘碗筷。赵戚氏给热好菜,杨宗伺候来人喝酒。今天军士们与以往也不一样,吃喝得挺斯文。不吵不闹不嚷,也不猜拳行令,若无其事地聊天喝酒,几斤酒喝完,照价付款不争不讲,一个大子也不少,给完钱就走人了,这么好的军士还真不多见。
  日子一如往常,平平淡淡地过着,自打那日赵戚氏和闺女说完私房话以后。赵媛儿在爹娘面前,和杨宗的话儿就少了,做事也谨慎而忸怩起来。可有事没事儿的时候,喜欢往铺子里跑,总是去找杨宗说话聊天。赵二爷老两口子都是过来人,闺女的心思哪能不懂?也就顺着闺女的意愿,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如今,只是盼着杨家能够早点来人,双方早些讲明把事办了。一个姑爷半个儿,本来就非常稀罕这个小小子。如今有了招婿的念头,更是越看越爱,或许是爱屋及乌吧,简直当成自己的亲儿了。
  过完清明节,马上准备种地。赵二爷带着杨宗,把地里收拾收拾,杂草、秸秆拢一起,烧一烧。吃中午饭的时候,杨二爷又喝点酒,让杨宗也喝点,杨宗说下午整地,有活不喝酒。家里烧酒的,喝酒管够,赵二爷平时总是让杨宗喝,说你干这个营生,要能喝会喝擅长喝,不然咋能知道做出来的东西好不好?你一直做到不用品酒,光凭闻闻味,就知道酒的品级,那才算真正的酿酒师傅。赵戚氏经常拦着二人,不让杨宗喝,说孩子年龄小,长身板呢,别喝伤身体。杨宗也没有酒瘾,只是偶尔晚上做完活,陪师父喝个一两、二两酒。
  今天,赵二爷的话又多了起来。这是他的习惯,人平时老实巴交的,在外面不敢多说话,怕惹事端。在家呢,有人陪着干活就打开话匣子,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絮絮叨叨的。如果没有人跟着干,他也会自言自语,不是骂天就是怼地。这不,边干活边给杨宗唠叨。先是讲起赵家祖上原来的富贵,后又讲起自己年青时候打腰提气的事儿,半斤的酒碗一连喝了十来个。杨宗也了解师傅的秉性,并不反驳。最后说起如何过五关斩六将,闯东北买房子置地开烧锅的事。其实他的故事,已经和杨宗说过不止三遍五遍,到近几年的事,杨宗都来了。说着说着,就说到家业传续。说到这里,赵二爷还有些伤感。他停下手中的活,对杨宗说:“你哥也不来,原来说好的事儿,他也该来了?好多的事,得和他商议商议。”
  杨宗问:“师傅,咱现在不是挺好的嘛,啥事要商议啊?”
  赵二爷说:“小儿啊,你现在可以出徒啦。俺得和你哥哥定一下你的去留,总该定个章程吧。”
  杨宗说:“师傅,我手艺还没有学精,还没有报答你和师娘呢。我在你这里多干几年,我哥现在来不来都没有关系,我先不去找他们。”
  赵二爷关心地说:“唉,傻孩子啊,不是那个话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成家立业了,该娶上一房媳妇,过自己的小日子。”
  “师傅,你别赶我走,我一个穷小子,一个大子都没有,拿啥娶媳妇?我就在你身边,伺候你老人家。”杨宗真诚地回答。
  “你这个臭小子,就是嘴好,说的话跟抹了蜂蜜一样。徒弟跟儿子一样,俺能看你打光棍?你娶媳妇师傅给你拿钱。”赵二爷试探着说。
  杨宗说:“这可不行,我一个大小伙子,吃师傅的穿师傅的,不能拿师傅的养老钱娶媳妇啊。”
  赵二爷打断他的话,说:“俺看你的事儿吧,应该是这样的。如果你要孝顺呢?师傅留不留养老钱,也没有啥用。师傅只有你师姐一个闺女,她要出阁啊,师傅这点地这点产业,也够你师娘俺们俩拿不动腿的时候嚼咕的。”
  杨宗说:“师傅,您放心吧。我不管娶不娶媳妇,我都伺候你和师娘,我能挣到一口吃的,必定会先给师傅师娘。”
  赵二爷感慨地说:“有你这话啊,你师娘和俺也就没白疼你一场啊,收你这个徒弟,是俺上辈子积德喽。”接着说:“小儿你说,师傅现在就给你说上一房媳妇咋样?”
  杨宗说:“师傅,我还小吧,不着急。师姐还没有出嫁呢,哪能先给我办事?”
  赵二爷说:“不小,不小了,俺像你这么大都成家立业了,俺和你师娘就是你这个年纪结婚的。再说了,你师娘和俺都盼着抱徒孙呢?”
  杨宗迟疑地说:“那……那这事师傅师娘做主吧……”
  “嗯,好,你要同意就好,明天俺就让你师娘去找三姑六婆,看看谁家有相当的姑娘。”说完,赵二爷咪起眼睛瞅瞅杨宗。
  杨宗说:“师傅,回家和师娘商量商量呗,等媛儿姐订聘以后,再说我的事儿,行不?”
  赵二爷长叹一声:“唉,难啊,俺和你师娘就担心你师姐啊,没有一个知根知底的。如果嫁出去,人家要不好,她受苦受罪,让俺们放心不下啊!”
  杨宗到底年纪小,一直也没有领会师傅的意思,他还跟着说:“师傅,媛儿姐和我说,她不想嫁人,要伺候你一辈子,你说那能行吗?”
  赵二爷说:“哦,那也可以,如果她真地不想出阁,能招婿上门,倒是也挺好。可俺家也不是富贵之家,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来嘛!”
  杨宗傻傻地说:“咱家多好啊,有吃有喝的,师傅师娘还仁义,谁能来咱家,那他可是烧高香了。”
  赵二爷看杨宗不懂男女之道,干脆直说吧:“小儿啊,看来你挺喜欢咱这个家。前儿个啊,你师娘和俺说,你师姐和你挺投缘的,有意思想把你师姐说给你,你看这个事中不?”
  幸福来的有些突然,杨宗一时脑袋转不过来弯。尴尬地说:“啥?你说……我……?这……这……师傅,能行吗?”
  赵二爷说:“行啊,咋不行呢?你们简直是亲上加亲啊!你不同意?”
  杨宗喏喏地说:“没……没……没不同意,我怕媛儿姐不高兴。”
  “你同意就行,婚姻大事都是老人做主,哪里由得了她……”赵二爷心中一阵暗喜。
  杨宗忐忑不安地说:“那、那我也听师傅的……”
  赵二爷实在憋不住了,敞怀大笑:“好,好,那就这么定了,走,家去。”
  “师傅!活还没有干完呢?”杨宗不解地问。
  赵二爷心里高兴,想早点回家喝酒去:“不干了,反正这活不着急。”
  杨宗说:“天还早,师傅你先回去吧,我再干一会儿。”
  “好好”赵二爷连耙子都没拿,背着手回家了。
  不一会儿,赵家的院子里,便听见赵二爷喊赵戚氏,赶紧炖肉烧菜,喊闺女烫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