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杨宗挥舞着斧子,驱赶脚下的两个畜生。不管他多么拼命,但实际上是事倍功半,根本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两个畜生转着圈地下口,当斧子砍下去的时候,它们又跳开了。身后背上的这只,两只脚还直蹬,把杨宗的衣服撕成一条条。不知道搏斗了多久,杨宗已经被畜生咬中几口,腿上、背上专心地痛,力气几乎消耗殆尽。就在杨宗百般无奈的时候,传来狗的叫声,而且不是一只,听见狗叫的不只是杨宗,还有脚下那两个畜生。它们听见狗愤怒的吼叫,立刻停住纠缠,蹲在地上观察情况。而杨宗并没有停止动作,背着背后的家伙向狗叫的方向退,一面挥舞斧子,继续一下、一下地砍着后背的那个家伙。可能是惧怕狗,杨宗后退过程中,那两个畜生并没立刻跟上来。而后背的那个家伙已经松开帽子,不住地哀嚎,由于一只爪子被杨宗死死抓住,想跑也跑不掉。它拼命地挣扎,用悬空的两只后腿疯狂地抓挠。不管它如何折腾,杨宗只是不撒手。他看另外两只没有追过来,他一转身,看到小路上冲过来两条狗,对着他这边一阵狂吠。不知道是针对他,还是背上的那条狼。有狗肯定会有人家,杨宗觉得自己可算得救了,抛下背着的那只狼,快速地朝狗的方向奔过去。狗子一看他奔过来,掉头往回跑,他跟着后面追。其实根本没有多远,也只是转了一个弯,一排黑乎乎的房子便呈现眼前,窗户还透着灯光。见到有人的地方,刚才的那股勇气,一下子泄得无影无踪。而且腿上、背上的疼痛一阵阵地袭来,腿一软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两条狗一直朝他狂叫。对面房门“吱呀”一声,出来一个人。杨宗一看有人出来,急忙喊叫,但发出的声音已经非常微弱了:“救我,救命啊!”
  那个人听见呼救声,也发现他,连忙过来问:“你这是咋的了?”
  杨宗说:“狼,有狼!求您快点救救我。”
  来人听声音是个老爷子:“你现在还能站起来吗?”
  “我浑身疼痛,起不来了。”杨宗痛苦地说。
  来人朝屋里喊道:“哎,俺说伙计们啊!出来两个,有个路倒1,还有一口气。”【注释】1路倒:方言;死在路上的人。
  喊声刚落,又从屋里出来几个人:“老把头,咋了咋了?”
  来人是老把头,他吩咐道:“你们快过来,帮俺把这个人抬屋去。”
  那几个问:“谁啊?黑灯瞎火地咋跑咱这里来了?”
  那个叫老把头的说:“先弄屋里再说,别废话。”
  然后,几个人扯胳膊拽腿,七手八脚地把杨宗弄进房子里。屋里烧得暖乎乎的,两盏猪油灯突突地冒着火苗,显得非常明亮。进了屋,杨宗才彻底放心,自己的小命算是保住了,精神一松懈,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见身边坐着一个老太太,一手端个碗,另一手里拿个羹匙,想要喂他水呢。老太太看他醒了,笑着说:“俺那孩儿啊,你可算是醒啦,你一觉睡了一宿带大半天。”
  杨宗觉得浑身疼痛,特别是两条腿,好像麻木了一样。看看老太太,问:“奶奶,我在啥地方啊?”
  老太太喂了他一口水:“这里啊,俺们这里叫是桦树岗。”
  杨宗还在左右寻找:“奶奶,昨天救我的老爷爷呢?”
  老太太说:“你说的是俺老头子,带伙计们在楞场干活呢。现在都晌午歪了,也快回来吃饭了。俺的孩儿啊,试试能不能坐起来,自己喝点水。”
  杨宗努力地把身子撑起来,让自己靠在被垛上。刚才一动,感觉后背火燎燎的痛,但还是咬牙坚持坐稳,大口地喘了几口气。老太太把碗递给他:“你自己先喝点热水,俺去给你扒拉点疙瘩汤,都快一天水米没打牙了。可是苦了俺的孩儿啦。”
  老太太面相慈祥,看样子挺喜欢杨宗。杨宗接过水碗,也真的渴了,不管热不热,咕咚、咕咚地喝下去。老太太心疼地说:“慢点,慢点,别呛着。”
  杨宗问:“奶奶,我还想喝。”
  老太太说:“先别喝啦,俺去给你弄碗疙瘩汤,解渴还解饿。锅里的水还开着呢,马上就好,你再等一小会儿。”说完,迈着小脚晃荡着身子出了屋。杨宗仔细回想一下脑海的情景,再环视四周,觉得小屋不是昨天晚上进的屋。小房子不大,屋里十分暖和,只有一个窗子和一个门。墙上挂着几张兽皮,还有工具和一些筐筐篓篓的东西,看样子是长期有人居住的。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没有了,老太太给他盖着一条被子。再看看两条腿,已经用布条给他缠得结结实实的,说明自己腿上受了很重的伤,现在应该是痛过劲了,已经麻木了。
  老太太端着一大碗疙瘩汤走进来,见杨宗有了精神,把小炕桌拽过来。上面有些咸菜、酱一类的。然后对杨宗说:“你先吃点汤吧,等晚上奶奶再给你做干的。自己吃,俺得去整饭,一会儿那帮活鬼进屋就要吃饭。”说完,放下碗,又出去了。
  窗外渐渐暗下来的时候,老太太端来一个灯进来,身后跟着个老爷子。老爷子个子很高长得魁梧,四方大脸上长着一对很有神的眼睛,黑白相间的胡子有半尺长。说话洪亮有劲,看着老爷子肯定会两下子。一进屋,对杨宗说:“行啊,小子。好几只张三1没把你咋地,福大命大啊!”【注释】1张三:方言;狼。
  杨宗赶紧要坐起来,老头拦着他:“消停地呆着,不要动弹,身上的伤口没有好,别抻到伤口。”
  杨宗真诚地说:“爷爷,多亏了你老人家,不然孩子的命,就得交代给那几头兽,你老的大恩大德我该咋报呢?”
  老爷子哈哈大笑:“净说孩子话,咱爷俩碰见是老天给的缘分,是山神爷老把头把你送过来的,要谢你去谢山神爷老把头吧,哈哈哈。”
  杨宗连连点头:“都谢,都谢,等我能下地,我去给山神爷老把头上香叩头。”
  爷俩说话的功夫,老奶奶端来饭菜。老爷子从墙上摘下一个葫芦,拿个粗瓷大碗倒上酒。又问杨宗:“孩子,你能整两口不?”
  老奶奶一旁拦挡,不让杨宗喝:“你这个死老头子,整啥整,孩子的伤还没有好。”
  老爷子嘿嘿笑着说:“不妨事,俺老褚头的刀枪药不怕酒,喝点酒,舒筋活血好得快,行不行啊?小伙子。”
  杨宗不想扫老爷爷的兴,接话到:“能喝几口,但是不多。”
  老爷子一听杨宗会喝酒,十分高兴地说:“好,好,挺爽快的,不假咕1。来,来,陪爷爷喝几口。好嘞,满上。”接着又说:“你看看这菜,正好下酒。”【注释】1不假咕:方言;假意的谦虚。
  老奶奶嗔怪地说:“喝,喝,啥好孩子都让你惯坏了。”
  老爷子没搭茬,用筷子点着菜说:“孩子你吃,这个是野鸡炖榛蘑,这个是焖野猪腿,这个是去年腌的蕨菜,还有这个,你猜猜是啥?”
  杨宗看是一盘烀熟的肉,至于是啥肉,杨宗根本不认识,摇摇头说不认识。老爷子兴高采烈地说:“这东西得沾盐花、辣椒吃,可嘚儿1了,它可是你打的猎物啊,他们咬了你,你得吃他们的肉。”【注释】1嘚儿:方言;舒服。
  杨宗马上猜想狼的事儿了:“难道是狼肉?”
  “嗯,狼肉和狗肉差不多,俺拿过来一条腿,那些让伙计们留下喝酒了。”老爷子弄一条肉,边吃边说。
  杨宗不解:“那我是咋打着的?”
  老爷子对他说,你讲讲昨天晚上的事,杨宗把整个过程就说了一遍。老爷子说:“那就对了,弄死的,是趴你后背那个。早上伙计出去,看见它在路上别古了。后腿和下半身快砍烂了,身上有十几条口子,估计它受伤跑不动,淌血淌死了。天再冷,都冻硬了。来,来,吃。”
  一老一少吃着肉喝着酒,老爷子问杨宗姓甚名谁、干什么去,杨宗把事情仔仔细细地说一遍,同时也把老头的情况也了解个大概。老爷子姓褚,是山东济宁府人,离水泊梁山很近,自小习武。早年间闯关东来的,无儿无女,和老伴两个人生活。到关东以后,干过好多行当,近两年在桦树岗安扎下来。冬天,带一群穷哥们上山伐木、倒套子,开江以后放排去哈拉滨。等到秋天进山采山货,而且还偷偷地采参。他没有得到朝廷的参票,只能带些人偷着干。
  杨宗听说褚爷爷去过哈拉滨,就缠着爷爷讲给他听。老爷子就着酒劲打开话匣子:“哈拉滨啊,那地儿可是关外能数上数的热闹地场,住的都是有钱人。那里有大马路还有高楼,更让你想不到的还有好多洋人。”
  杨宗好奇地问:“那洋人长啥样?”
  老爷子喝着小酒啃着一块骨头:“那洋人啊,那洋人也有鼻子有眼。不过和咱们长得不一样,咱们管他们叫老毛子,眼睛是蓝色的头发是黄的,还有啊,他们鼻子这么高,脸像纸一样白。对了,那嘴唇子通红通红的。”老爷子连说再比划着。
  杨宗纳闷儿了:“你说的不是鬼吗?”
  老爷子呵呵一笑:“可不就是嘛,咱们都叫他们洋鬼子。洋鬼子穿衣服、吃饭都和人不一样,连喝的酒也和咱们都不同,像血一样,红色的。”
  杨宗问:“褚爷爷,你喝过吗?”
  老爷子吧嗒、吧嗒嘴遗憾地说:“没有喝过啊,俺一个出苦大力的,哪里能喝上那东西,还是喝俺自己烧的小烧吧。”
  杨宗问:“爷爷,酒是你自己烧的?”
  老爷子说:“是啊,俺住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想喝口酒也买不到。俺还好这一口,逼着俺自己鼓捣着烧点,好在伙计们中有通点路数的,隔段时间就烧一锅,供大家喝。你说说,俺的酒咋样?”
  杨宗晃了晃手里的酒碗,对老爷子说:“褚爷爷,晚辈我多少懂点酒,我说不对了你老可别生气啊。先说你这酒的颜色微红,说明你老用的是铁锅,有铁锈混到酒里。再有酒的味道比较冲,是没有困好,如果是隔年喝会好多了。还有啊,你的酒料太单一了,基本就是高粱。如果按三、七成再加点其它料一定会好许多的。”
  老爷子一拍大腿:“好小子啊,行,你懂行啊。说得都准,可俺们不知道咋弄。”
  杨宗说:“没事儿的爷爷,明天我能下地时,帮你老看看。不敢说我做得多好,但肯定能比你现在的师傅,烧出来的提一个成色。”
  老爷子更高兴了:“好,好,明天咱们就弄,俺让人抬着你,你给指点指点。”
  杨宗问:“褚爷爷,我的腿咋样啊?是不是挺严重,啥时候我能走呀?”
  老爷子说:“你的腿啊,也就是撕咬的伤,用俺的药,保你七天就能好。你可知道俺的药,都是俺自己采的,亲手炮制的,一点假都没有。你后背的伤不打紧都是划伤,已经给你搓了药酒。可是啊,你得要住些时日再走了。”
  杨宗不解地问:“咋说呢,爷爷?”
  “你看啊,雪说着就化了,路不好走啊,你必须每天要找到有人家的地方不是?如果找不到,那你再遇见昨天晚上的张三,还算好的啦。如果是熊瞎子、山神爷老把头1你咋办?等你完全好利索,路也干了,每天宁可多走点,找到人家再投宿。可不能再这样,在荒山野岭的瞎跑了。”老爷子指点他说。【注释】1山神爷老把头:方言;老虎。进山的忌讳,不能直接称虎。
  杨宗听完连连点头,昨天晚上实在是把胆子都吓酥了。当老爷子说起山神爷来,他想起那天晚上的事。于是,把那天不知道是梦,还是真实的事情。给老爷子讲一遍,特别强调了那句“这羊肉馅饺子真香。”
  老爷子一听,立马就严肃起来,吩咐杨宗:“孩子,明天你一定要去给山神爷拜拜。如果没有山神爷护着,咱爷俩就没有这个缘分啦。”
  杨宗问:“那是啥啊?”
  老爷子捋了捋胡子,正色地说:“山精,说不上是什么东西成精,变成妖怪了。如果不是你进庙给山神爷老把头上供,你小子还能在这儿喝酒?山神爷护着你哩,你傻小子有福啊!”
  杨宗更是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褚爷爷,那山神爷是啥样的啊?”
  老爷子说:“山神爷嘛,山神爷岂是俺们能见到的?都是大家传的,有人说啊,山神爷是老虎,还有人说是一个叫孙良的。后来俺琢磨,可能看你进山是做什么的,各有各的山神护着。各地方的还都不同,咱们长白山啊,供奉的是孙良老把头。他老人家原来是采参的,所以俺们去采参的时候就拜他,希望早点挖到大货。”
  杨宗刨根问底:“褚爷爷,真的有山精吗?”
  老爷子认真地说:“有,有啊!俺给你说说吧。这山上啊有几百年的老树,还有几百年的人参,还有狐黄灰白柳,还有那豺狼虎豹的都可以成精,都可以吃人,可以吸人的阳气。”
  杨宗疑惑地问:“树也可以成精啊?”
  老爷子笑笑说:“俺给你讲个祥话儿吧,在这儿往南有一个窑场,就是烧缸烧碗的。离这大约么也有三十多里地儿,那儿住几户人家,专门给东家干活烧窑。东家不再那儿住,家在镇上,等到了冬天啊,会留下一户在那里看场子,其他的都回屯子了。说是有这么一年啊,看场子的叫齐老五。场子离屯子也太远了,整天也看不到一个人,只有他们一家孤孤单单地在那住。说是过了年呢,齐老五弄个爬犁把媳妇、孩子送回娘家,让媳妇在娘家串串门子,和爹娘亲近、亲近,然后他自己一个人回了家。自己一个人在家更没意思啦,想找个人说说话的人都没有,离屯子还大老远。这天晚饭,齐老五给自己弄了点下酒菜,好好地喝几口。喝完酒没啥事儿,自己又睡不着,哎,有了!他会唱大鼓书,于是,拿一双筷子一个铜盆,坐在炕里敲敲打打地唱上了。”老爷子故意卖个关子,端碗又抿了一口:“你猜怎么了?猜不着吧。那外屋的房门‘咯吱’一声,开了。扑通、扑通地进来两个人,嗬,这两个人这个头,这个高啊、这个大啊!都快顶房巴1了,齐老五一看这两个人他也不认识啊,是哪来的呢?问你们找谁呀?那两个人也不多言,说是来听书的。齐老五胆子大,心想我管你们是谁呢,你既然想听俺就敢唱。于是,敲着铜盆接着唱,大鼓书一说,说到二半夜了。齐老五说得嘴也干,人也困,放下筷子说,今天不说了,该睡觉啦。那两个人站起来就往外走,边走还边说,这书说得真好,这书说得真好。”【注释】1房巴:方言;棚顶。
  杨宗一边听一边琢磨,咋和“羊肉馅饺子真香”差不多呢?
  褚老爷子也没有注意杨宗在想什么,继续讲着:“那二人走了以后,齐老五关门睡觉,一夜无话儿。第二天晚上,齐老五又是,喝完酒开始说书讲古。还是,那两个人又扑通、扑通地又来了,这回来了以后,不在地上站着,坐炕沿那儿。齐老五也没有管他们,自己说自己的,到了半夜还是各自睡觉去了。白天的时候,齐老五就琢磨,俺的门都插好了,两个物是咋进来的呢?不行,杂种线的1,今天俺一定要看看你们是个啥东西。今天他吃完饭,点个火盆,烧一盆旺旺的木炭火,里面插了两根苞米钎子2,然后和每天一样,继续唱他的书。又是,天黑以后两个人来了,进屋坐在炕沿上。这回他们边听还边往炕里梶蹭3,还边说这书说得真好听,眼看着就要靠近齐老五了。齐老五从火盆里拽出烧红的苞米钎子,照那两个物扎下去。只听到那两个物嗷地一声,一个高蹿了出去,然后就影形无踪。等天亮了,齐老五顺着脚印去找,你猜怎么着?在两个大树疙瘩上,找到那两根苞米钎子,原来是树疙瘩成精了。齐老五划拉一些柴火,把柴火和树疙瘩点着,那树疙瘩烧得吱吱直叫。从那以后,窑场再也没有闹怪。”【注释】1杂种线的:方言;骂人词语;杂种操的,为了文雅改成。杂交产物的后代。2苞米钎子:工具;烧玉米用。3梶蹭:方言;挪。
  杨宗听得津津有味,一旁的褚奶奶就着灯光,给杨宗缝补被狼撕破的衣服,见老头讲完了。她开腔说:“死老头子净吓唬小孩,祥话儿啊闲话,听起来没把。都说神仙妖怪的,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杨宗说:“那奶奶你也给我讲一个呗。”
  褚奶奶说:“哟,俺可不会讲,还是让你爷讲吧。”
  老爷子嗔怪道:“你破大盆咋还捧起来了,大长夜的也不干啥,你给孩子讲一个呗。”
  褚奶奶说:“讲一个?那俺就讲一个。说是俺们关里家有小两口回娘家,路过一座山。在山上啊,看见有一只兔子被套住了,小两口一看,小兔子挺招人稀罕的,舍不得兔子被吃掉,便好心把兔子松开放跑。可又一想,人家套兔子的指望这个过活呢,挺过意不去的,就把自己带给老岳父的一条鲤鱼放套子里,这事儿也就过去了。又过好长时间,他和媳妇又回娘家去,看见山下起一座庙,前来烧香祭拜的人乌乌漾漾地,一看庙的名字,居然叫鲤鱼庙。他就不明白了,山前应该盖的是山神庙啊,咋还有鲤鱼庙呢?于是,便问这里的人,这里的人跟他说,在什么时候,有人在山上套住一个鲤鱼。人们都说鲤鱼,不是仙就是精,不然咋会在山上套住了。现在这个人明白是咋回事了,然后说:信神有神在,不信神不怪,兔子变鲤鱼,都是人作怪。”
  杨宗见褚奶奶停下话,意犹未尽地问:“没了?”
  褚奶奶说:“没了,说这世道啊,你信它就有,不信呢,也都活得好好的。”
  从此以后,杨宗与两位老人处得越来越亲近。
  赵媛儿与柳嫂收拾完杯盘狼藉的桌子,自己又垫吧一口,然后开始洗刷餐具。从外面进来一个人,对柳嫂说:“柳嫂,还有没有吃的。”
  柳嫂说:“我说二少爷,是不是你又溻被窝子1了,我给你留着一碗粥,你喝点吧,不够我给你烤个馒头。”【注释】1溻被窝子:方言;懒床。
  叫二少爷的人说:“我昨天晚上看书看得太晚,早上想多睡一会儿,这时节也没有啥事,就没有起炕。”
  赵媛儿抬头看看这个人,上中等的个头,白白净净的脸,有点偏瘦,长相很端正,就是有点书生气。
  二少爷也发现了她,问柳嫂:“咋的?咱绺子来新人挂柱1啦?咋还是个小娘子呢?”【注释】1挂柱:土匪黑话;入伙。
  柳嫂说:“不是的,是你哥带回来的,说是红票。”
  “我哥回来了?咋干这缺德事啊,不是说好了,不许动女人嘛?咋还劫一个回来,不行,我得找他说道说道去。”二少爷不满意地说。
  赵媛儿听他一说,连忙插话:“俺不是迟大哥劫来的,俺是自愿来的。迟大哥是为救我才这么说,他是好人。”
  二少爷听她说话,再仔细看了看她:“咦?我咋好像认识你呢?让我想想。”
  赵媛儿说:“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在哪里遇见俺。”
  “不对,你的声音也熟悉,应该是……”想了想又问:“你有没有嫁过人?”二少爷不相信,又问道。
  赵媛儿现在梳的头是,按照窑子的规矩,梳的是未出阁的姑娘头饰。而嫁人的小媳妇,要盘起来或者挽起来,所以现在看她还未婚待嫁。
  赵媛儿说:“嫁过的,丧夫不到一个月。”
  二少爷问:“你听过迟怀刑的名字吗?”
  赵媛儿实在想不起来摇摇头,那个人又说:“富府柴房,吃坏了还行?”
  赵媛儿一下子恍然大悟:“你是那个学生?”
  迟怀刑高兴得一拍手:“大姐,是我啊,我就是那个迟怀刑啊!”
  赵媛儿:“这是你家?迟大哥是你啥人?亲哥哥?”
  迟怀刑说:“先不说了,我的救命恩人到了,我得好好款待。柳嫂,把好嚼咕儿都拿出来,我得找我哥去,好好欢迎欢迎大姐。”说完也不喝了,掉过身就往外跑,扔下柳嫂和赵媛儿继续干活。
  不一会儿,听见迟怀德瓮声瓮气的声音。接着迟怀德、迟怀刑哥俩,一前一后地进屋。迟怀德见到赵媛儿双手抱拳:“大妹子啊,我是有眼无珠呀,原来救我兄弟的是你啊,真是老天爷开眼,一报还一报。可你说说我,太不仗义,咋还能要你钱呢?”
  迟怀刑看着迟怀德:“哥,你收大姐钱啦?是不是给退回去呀,不然可是不仗义啊。”
  迟怀德连忙说:“退,退,一定得退。”
  赵媛儿说:“迟大哥,不知者不怪啊,咱们原来说好的,一定得收。俺估计俺爹现在也筹集差不多了,另外,俺答应菊香妹妹,一定要赎她出来,你不收钱,俺还咋让你再去赎人?”
  把迟怀德弄得脖子粗脸红地,只是说:“这个,我那什么?我,我再想辙。”
  赵媛儿说:“你不用再想辙,有现成的法子,也是最简便的。钱算不了什么,有人比啥都强。早一天能赎出来,咱们就早安心,你说是不?大哥。”
  迟怀德让赵媛儿说得实在是不好回答,只是一个劲地说:“再看看,再看看……”
  刚才迟怀刑在一旁插不上话,这回总算有点空档:“你们说啥呢?还赎谁啊,有人被绑了?”
  迟怀德拍了一下迟怀刑的肩膀:“这事儿回头和你说,我看现在这么地吧。你一会儿找个好屋子,再给大妹子找些女人用的,好好地安顿好,大妹子交给你了。如果招待不周,咱兄弟可就更没脸啦。对了,别让大妹子干活了,厨房人手不够,找兄弟们轮流来帮忙。”
  赵媛儿又拦住他:“那样不行,厨房的活俺一定要干,不然能给俺闲出病来,干点活,俺的心里还敞亮。另外,秀才你也别去找东西,别人的也都不多,你给找来,俺心里也不舒服。你给俺找一个,能让俺睡踏实觉的屋就行。等去俺家的时候,车上有空地儿的话,把俺在娘家的东西给俺拉来。成不?”
  迟怀德连忙应承:“成,成,成,怀刑你现在找屋子去,等明天你和栽楞去赵爷家,把东西拉过来。”
  迟怀刑说:“那把我的屋子腾出来吧,那间房把一头挨着柳嫂,比较清净一些,咱那些兄弟粗俗,别惊扰到大姐。”其实他比赵媛儿要大,那日叫过大姐,以后改不过来了。
  赵媛儿:“太麻烦你们,也不太好,还是随意一些。”
  迟怀刑说:“不麻烦不麻烦,你是贵客想请都请不到呢。”这事说定了,接下来是炖肉炒菜,搬来从赵家拿的酒,全寨子的人会餐欢迎赵媛儿。
  赵二爷把家里折腾得差不多了,该卖的都卖掉,剩几间房子留着存身,一头驴用来拉磨。再有就是造酒的家什,其它基本没啥了。整天的愁眉苦脸,心疼他置下的家业。赵戚氏还得开导他:你得想想咱们在吉林住不长,等咱们去下江再置办呗,到那时候小子、妮儿都在身边,还愁过不上好日子?咱们到那时候,你是愿意开烧锅,还是种地都行。赵二爷也不为其所动,天天也不出屋,捏个酒壶喝得神志不清。
  这天,又是从早喝到中午。赵戚氏喊他:“别喝啦,家里来客人了。”
  他含混不清地说:“爱谁谁,俺不管,酒也不卖啦。
  赵戚氏没法,只好把人领了进来,来人是迟怀刑和栽楞。栽楞进屋一看赵二爷的状态,便说:“赵爷你又喝高了吧,我是你家小姐指派我来送信的。”
  赵二爷听见是闺女派来的人,立刻来精神,也不醉了,说话也利索了:“哎哟,是栽楞兄弟啊,失敬、失敬,这位是?”
  迟怀刑自我介绍:“学生我姓迟,是小姐的朋友。晚辈给赵爷请安。”
  赵二爷说:“好,好,小兄弟快坐。妮儿她娘快点炒菜,好好招待高人贵客。”
  迟怀刑朝着赵戚氏微笑一下,摇摇头说:“婶子你别忙,我们不能在你家久留,不能在你家吃饭,咱们先办正事儿。”
  赵戚氏也想知道闺女的情况,迟怀刑将信递给赵二爷。然后同赵戚氏介绍赵媛儿的情况,告诉她现在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只是没有说地址。
  赵媛儿在信里告诉她爹,来的两个人很可靠,她现在没有危险,有吃有住的。让赵二爷多拿些银子,她有重要用处。另外,还交代把自己过去用的,都给来人带上。赵二爷了解了闺女的现状,还很满意。
  迟怀刑问赵二爷:“赵爷有没有什么话带给赵小姐?”
  赵二爷说:“多了没有,告诉俺妮儿,千万不要回家啊。三天五日的就有王八犊子来搜她,让她最好是去下江,可她一个人咋去呢?”
  迟怀刑郑重地说:“赵爷你放心,如果小姐想去下江,我们一定派人护送。”
  赵二爷说:“那太好啦,让她先去下江吧,等找到俺徒弟再来接俺。”
  迟怀刑说:“好的,我就这样回话。您家里我们不方便经常来,以后有缘咱们爷们再见吧。”
  话不多说,赵二爷让赵戚氏带二人从西屋搬东西装车,赵戚氏收拾行李打包,栽楞和迟怀刑再往车上装。从四季衣裳到被褥枕头,从针线笸箩到梳洗匣子,从洗脸盆架到便桶,一应俱全统统地装上车。赵二爷又拉着栽楞去仓库,搬出十几坛子酒,最后把一个小布包交给迟怀刑,再三叮嘱要收好。
  迟怀刑和栽楞刚刚出村,迎面来了几匹马,马蹄子砸得土路烟尘四起。与马车一错过的时候,迟怀刑赶紧侧过脸去,并告诉栽楞,赶快走。几匹马疾驰过去很远,站了下来。几个人好像商量什么,迟怀刑顾不上这些,一个劲的催促栽楞。原来那几个人是去赵二爷家找人的,与马车一交错的时候。其中一个人,扫了车上人一眼。看完觉得车上的人有点眼熟,不知道因为他参与过抓捕迟怀刑,还是看过缉捕土匪的画影图形,反正觉得车上的人应该是官府要找的。等叫住几个人后,商量一下,决定留下两个人跟随上。看看这车上的人去向何方,日后好告官去抓捕,其他人则去赵二爷家找人。
  刚才看迟怀刑那个人伙同另一个人调转马头,从后面尾随迟怀刑而来,迟怀刑压低声对栽楞说:“后面有两个踩盘子的1,快滑2!”【注释】1踩盘子:土匪黑话;侦查。2滑:土匪黑话;走。
  栽楞说:“咱们不能进山,进城吧,我甩掉他们。”
  迟怀刑说:“行。”
  于是,二人的车马在三岔路口直奔城里,进城门后,快马加鞭穿小胡同,三转两转把后面的眼线甩没影了。然后,他们又去在城里的小院子。
  赵媛儿适应了新住所,反而觉得这里更舒适。天气渐渐地暖和了,冰雪消融,林子里透出一阵阵的新鲜空气。山间的小动物蹦蹦跳跳,不时地出现在身边。小嫩草芽羞涩地探出一点点头,不知名的小野花早早的绽放,蛰伏一冬的小昆虫飞来飞去。快一年了,她从来没有这样自由自在过。每天帮助柳嫂打打下手,一天两顿饭也不忙活人。其它时间由迟怀刑带着她,学学字看看书。她小时候,赵二爷教过她识字,学过《千字文》《百家姓》一类的,基本可以正常阅读一些简单的书籍。迟怀刑的书有很多,给她找一些故事类小说,比如:《西游记》《水浒传》《聊斋志异》还有《三言二拍》一类的,不会的不懂的地方,由迟怀刑给她讲解。至于四书五经,那些晦涩难懂的就没有必要学,她又不想考秀才。
  看书累了,会跟着迟怀德去练飞镖玩。赵媛儿或许天生与这东西有缘,看上两遍便学会了,伸手就能使。虽然不能百发百中,但也十次中上五、六次,而且越练越成熟,越练越准。一段时间里,她终于从迟怀刑的嘴里,知道了这伙人的来龙去脉。
  那日迟怀刑夜里用木柈子,插入墙上铁链的铁环中,用力转动几圈绞断铁链。柴房外面的门闩,已经让赵媛儿给下了,悄悄地出了柴房,院子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看守早已睡得像死猪一样,轻易打开大门。出了富家不敢停留,赶紧踏上回家的路,路上用石头砸开锁链,用了好几天才徒步到家。等到家一看,家里遭了大难。富德业已经先他一步,抄了他的家,罪名为迟怀德迟怀刑是胡子。并且张贴告示悬赏海捕,家里财产、土地已经官卖,爹娘被赶到一个小破房子中。后来他爹上火和担惊受怕,一场大病归西,嫂子扔下孩子让娘家接回去,只剩下老母亲带着孩子过活。迟怀德自小习武干农活,练一些武艺。不想在一次与人口角中,动手把那人打伤,本来赔偿些银两也就算了。不想那人在县衙里有亲戚,要抓他去劳役,他跑到朋友处躲躲风声,不想这一躲还回不来了。
  迟怀刑找到哥哥一商量,伙同两个朋友还有过去的家人,比如,栽楞和柳嫂就是他的家人。弄点长矛、大刀片,进深山真地做起胡子。但他们刚刚拉的绺子,既没有山头也没有报号1。只是在山里建一个密营,平时种点地采点山货,绺子支不开局2的时候,他带人下山砸窑。但他们严守江湖的规矩,七不抢八不夺,并不祸害穷苦人。【注释】1报号:土匪黑话;名字。2绺子:土匪黑话;匪帮、队伍。支不开局子:土匪黑话;困难。
  其实七不抢八不夺是个统称,各地的胡子规矩也不一样。按说胡子就是坏人,但是坏人做坏事也是有底线的,所谓的底线应该是“盗亦有道”吧!道上说的七不抢是:附近的村子不抢,送信邮差不抢,请医看病的不抢,送葬的不抢,坐月子的女人不抢,媳妇回门的不抢,接亲的不抢。八不夺:不夺女人,不夺小户人家的钱财,不夺镇宅增寿宝物,不夺娼门钱物,不夺耕地牛马,不夺自家兄弟亲属财物,不夺挖坟掘墓财物,不夺药店郎中财物。
  还有一些不可以做的,比如:为坐月子妇女下奶的、耍钱的、盲、哑、疯、瘫、僧、道、尼不抢,娶媳嫁女不夺,送殡不夺,搬家不夺,山沟不夺,码头不夺,鳏寡孤独不夺。如此看来,胡子主要是对客商、财主、店铺等主要的下手,江湖规矩还是有道理的。
  迟怀刑那次去了赵家,过两三天才把东西拉回来。山寨的人都很高兴,女人添了不少生活用品,男人们得到给养和酒。赵媛儿更高兴的是,得到爹娘的口信,并得知他们平安无恙,还带来五百两银子,足够赎回菊香了。赎人的事,得等迟怀德合适的时候去办。不安的是,爹娘把家里的老本都拿出来了。还有一件事,使她很犯愁。就是爹娘让她去下江,她一个抿装脚又没有出过门,如何能找到下江?抿装脚是小时候,在关里家给裹脚了,后来到关外又放开。因为关外民族不时兴裹脚,所以,她的脚虽然不是三寸金莲,但也伤过,不能长途跋涉,一时也没有主意该咋走。后来,迟怀德告诉她得缓一缓,无论陆路还是水路现在都不行。所以,她也只能暂时把走的心思放下,安心在山里住下,等着通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