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院子里一阵喧哗,一阵喊叫声惊醒了杨宗,他忙坐起来。定了定神,听着是外面在喊开门,估计是有新的客人到了。杨宗没有在意又躺下,听见店家应声与几个人说话,和众多的脚步声来到店里。有人进门就喊:“起来、起来,官府盘查!”
  杨宗一听是官府,赶紧爬起来,下地穿鞋,炕头的哥俩也麻利的下了地。进来的几个人打着灯笼,穿着官家的号坎,手里拿着家伙。杨宗赶紧溜过去,与公孙仲秋站在一起。
  一个提着灯笼的人,照了照他们三个人。凶狠地问:“你们都是一起的?从哪里来的?”
  公孙仲秋回话到:“回爷的话,我和这个是一起的,那个小兄弟是单独的。我们哥俩是双城厅拉林巡检地的,跑山的山民。”
  “跑山的?我咋看不像呢?我看你是胡子吧。”那个人说。
  “官爷说笑了,我有路引,你老看看。”公孙仲秋说着,掏出一张纸递过去。旁边一个持刀的接过去,看了看点点头,把路引还给公孙仲秋。
  问话的又说:“谁知道你是花几两银子买的,你去哪里啊?”
  公孙仲秋连忙说:“去哈拉滨给俺兄弟瞧病。”
  “噢,那你这回可妥了,让你逮着啦。路上有伴喽,明天一起走吧。”问话的人说。
  公孙仲秋说:“那谢谢官爷,谢谢官爷。”
  问话的人又对着杨宗说:“哎,那个小子,你是哪里人啊?干什么去?”
  杨宗很老实地回答:“吉林乌拉的人,去三姓哈喇。”
  问话的人又问道:“这么远的路,只有你一个人?”杨宗也如实回答。
  那个官家问:“那你的路引呢?”
  杨宗不明白地反问:“路引?啥是路引?”
  问话的人说:“看来你是没有了,那恭喜你啊,你有吃饱饭的地方了,一会儿给你找个吃饭挣钱的好地方。”杨宗没有阅历,他说的什么,杨宗也不懂,也不敢回答。
  那个官家喊了一声:“老杨!”
  店家急忙跑过来,毕恭毕敬地说:“回关爷,小人在呢。”原来这个店家也是姓杨,看样子对姓关的很是顺从。
  “你给我听好啦,明天早上给做一锅粥,另外做十几个人三天的干粮,准备些咸菜。”姓关的说。
  店家一听有些为难,踌躇半天,陪着小心说:“关爷,你看我小店的存粮也不多,如果都给他们吃,我一家老小就活不成了。”
  姓关的不耐烦地说:“瞧你那熊样,爷我还能少了你的?上面缺人催得急,你给我饿坏他们,我抓你们去顶缸。哪头大哪头小,你分不出里外拐吗?”
  杨店主连忙解释:“爷,爷你别生气,我不是不想做,的确家里粮食空了。”
  “切,少扯那哩咯愣儿1,你那点小心思我还不知道?没有粮你给我出去借,反正明天早上天亮,我要干粮。这样吧,用了多少,过后去站上库里支取。”姓关的说道。【注释】1哩咯愣:方言;没有用的。
  杨店家立刻点头哈腰地答应:“成,成啊!放心关爷,小的一定办到。”
  姓关的告诉其他人,应该是站丁:“把那些人都带进来,今天都在这里住。晚上看好了,一个不能跑,谁手里跑了人谁去顶缸,连同你们的爹娘老子。”
  后面有人答应一声,然后他带着几个人出了屋。接着,有人带进十几个人进屋,负责看管的人让杨宗他们和这些人上炕睡觉,并叮嘱他们不许喧哗、不许出门。然后也都出去了,透过窗纸可以看出,院子里有人打着火把燃着篝火,不用问,那些人一定是看守。
  天一亮,他们被叫起来,杨宗赶紧收拾东西。他后半夜没有睡,碰见这样的事,谁还能睡得着啊?公孙仲秋过来送皮袄,杨宗悄悄地问:“公大哥,咱是被抓了吗?我也没犯啥法啊?”
  公孙仲秋说:“我也不太清楚,看样子不是要关押起来,我估计是要咱们出劳役,干几天活。不然也不能只带三天的干粮,一会儿跟着我,咱们别走散了,如果看事情不对,咱们再想办法。”
  杨宗答应着跟大家出了屋子。来到院子里,早有人抬出来一锅粥,又一人发给一个大海碗,然后分别给盛了一碗粥。公孙仲秋带着弟弟来到一个角落喝粥,杨宗盛完也跟过来,蹲在公孙仲秋的旁边。吃饭的时候,杨宗才细看公孙仲秋的弟弟,年纪不大,看样子比自己还小。而且比较瘦弱,长一付瓜子脸还比较白皙,个头能到杨宗的耳朵,咋看都是一个小孩子。
  杨宗对他一笑,就算是打招呼了。小孩对他点个头,说声:“谢谢你的饼子。”
  杨宗问:“身体好些了吗?”
  公孙仲秋回答:“好点啦,只是受了风寒。”
  那面有人喊:“赶紧的吃饭,别说话,快点吃啊,一会儿要上路呢。”
  大家吃完饭,又有人给他们排上队,挨个发干粮。再用绳子绑住一条胳膊,三四个人一组,杨宗与公孙仲秋、公孙仲秋弟弟、还有一个人拴在一起。一个骑马的对这群人训诫一番后,带领众人出发,另外还有四个人跟着押解。由于都被困住胳膊,一路走得并不快,经常招来这些人谩骂。有人不服气,顶几句嘴,然后便挨上几鞭子。杨宗想,自己又没有犯法,凭什么要抓自己?其实他的想法大多数都有,也有胆子大的提出来,但得到回答的是:你们都是流民,须押解给上官发落。
  队伍拖拖拉拉地走了三四天,路上渴了,在河沟里喝点水,饿了,啃硬邦邦的窝头。说是啃窝头,实际上是啃不动的,杨店家做的窝头,是没有经过发酵的玉米面做成,凉了以后与石头一样。有人想个法子,用线勒成指甲盖大小,扔进嘴里慢慢地嚼。杨宗本来还有几个饼,但看见公孙仲秋的弟弟病病殃殃地,都留给他了。经过一路上的了解,才知道他叫公孙立秋。杨宗琢磨好久才觉得,公孙弟兄二人的名字,应该按节气取的。公孙立秋平时话很少,性格文文静静的,如果没有人找他聊,他不会主动说话,年纪比杨宗小,只有十六岁。论过年龄以后,他改口叫杨宗为杨哥哥,杨宗则称立秋弟弟。几次杨宗叫公孙仲秋为公大哥,公孙仲秋告诉他:他不姓公而是姓公孙,这又大大出乎杨宗的意料,他们的姓怎么是两个字?公孙仲秋跟杨宗说,出门在外能够遇见是缘分,肩膀头一般高就是弟兄,以后得兄弟相称了。一路上,公孙仲秋对他俩关爱有加,给他们讲各种行业的规矩,出门在外的一些事儿,以及出门在外的一些经验,并且照顾他们吃饭睡觉。
  一群人平时只有休息的时候,才给松开绳子,划出范围活动。也就是这个时候,才允许去排泄。所以不到晚上,这些人都很少喝水。
  第四天的下午,来到一个大院,院子里戒备森严,门口有官军把守。院子里有很多人,一个个都是懒散地坐着晒太阳、抓虱子,个别的还在院子里散步。有几个在地上划个棋盘,拿小石子、树棍当棋子,玩起憋死牛、跳井等游戏。看起来他们都很轻松自在,让几个一路提心吊胆的人,放松点戒心。当官的让他们等候,他自去见上官。等他再出来时,又有人跟着清点人数。清点完,有人带他们去了一个很长的房子,进屋以后,看是一个大筒子房。整个一个屋只有一铺大炕,看样子,应该是榨油烘干黄豆用的。炕上已经有一些人住了,带他们的人告诉他们,自己找地方住。公孙仲秋想找个靠一头的地方,可炕头和炕梢都已经被人占了。公孙仲秋与人交涉许久,也没有成功,他很无奈。于是,找到一个炕上有两棵立柱的地方,公孙仲秋安排立秋和杨宗在柱子两侧住,他挨着立秋。杨宗本意不想这样住,但看公孙仲秋态度凝重,他也没有说什么,便住了下来。
  赵二爷在家里,把东西折腾光了,每日里守着剩下的酒,能卖点就卖点,没有来买的,坐门口来打发时光。虽然隔一段时间,还会有人来翻找赵媛儿,但也没有难为他,多次找不到,到后来也没有人来了。他知道,赵媛儿现在已经和迟怀刑躲起来,或许开江后也去了下江。他现在唯独期盼的是,杨宗早点到下江,然后过来接他们老夫妻。如今他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去一个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和儿女过平淡的日子。他不再想着什么大富大贵,只求一饭一菜平安过活。经过一年的折磨,让本来就老实巴交赵二爷,更加胆小怕事,外面不与任何人交往。连当初在家里的威风,都一扫而光。活也不愿意做,也再不骂人了,如果不是赵戚氏指使,他都想不起来磨米拉面。每天赵戚氏唠唠叨叨地数落他,他都不反驳一句。唯一不忘的是他的酒壶,当进入酒醉朦胧的状态,是他最惬意的时候,进入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没有往日的烦恼与惊恐,留给他的是快乐和向往。
  进入五月下旬的一天,当赵二爷热衷于杯中物,乐此不疲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人。从衣着打扮上看,是一个商人的扮相,一身长衫手里拎个柳条箱子,风尘仆仆地进了院。左右看看没错,拉开门问了一声:“这是赵爷家吧?”
  赵戚氏拐着小脚迎出去问:“是谁啊?快进,快进来。”
  “你老不认识我啦?”嘴上说着,人进了屋。
  赵二爷还坐那里摸索他的酒壶,那个人放下手中的箱子,放下褡裢,给赵二爷作了一揖:“赵老爷一向可好?杨安给你老人家请安了。”
  赵戚氏擦擦眼睛,也辨认出来是杨安。赵二爷以为自己听糊涂了:“谁?你是谁?”
  赵戚氏大声说:“杨安,小儿他哥哥。”
  “小儿的哥哥来啦?是小儿哥哥?”赵二爷半信半疑地,眯着朦朦胧胧的眼睛看着杨安。
  杨安连忙说:“是我,是我啊,我去年捎的信,你没有收到?”
  赵二爷借点酒劲,嘿嘿嘿地哭了起来:“他哥啊,你咋才来呢?你可是坑死俺啦。”
  杨安一听大吃一惊,赶紧问:“咋?我弟弟出事儿了?”
  赵戚氏赶紧抢话,说:“没有,没有,小儿好好的呢,他哥啊,你快坐。老头子喝点酒胡说哩,等俺跟你慢慢地说。”
  杨安听说杨宗没事,悬着的心才放下。问道:“那杨宗呢?”
  赵戚氏说:“唉,说来话长啊,等俺给你准备点饭,再跟你细说。你坐着,马上就好。”
  杨安见赵二爷喝得有点多,而且说话语无伦次,无法与他正常交流了。于是,心神不宁地等着赵戚氏。不一会儿,赵戚氏端着一些煎饼、大葱,一盘炒鸡蛋进屋,又给杨安倒一碗酒,把杨安让到炕里先吃饭。然后,把一年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以及赵家当初的想法。最后,赵戚氏说:“他哥啊,俺该说的都说了,小儿在俺家,没让他受一点委屈。现在他已经长大,去找你了。虽然俺没有把他交到你手上,但过几天,你们兄弟就能团聚,也应了咱们原来说定的。还有啊,你别怪俺那老头子,他喝多了,责怪你为啥不早来,就是这个原因。”
  杨安听完这番话,让他十分震惊。没有想到,会是这种情况。于是,内疚地说:“婶子啊,你看,事儿都怪我啊!如果我早点来,哪有这样的事啊?唉,家里事儿多,加上路程远,就给耽搁了。都是我造孽,是我有错呀,可小子也没有去我那里啊?”
  赵戚氏说:“八成他还在路上呢,你们哥俩走两岔去了。”
  杨安忧心忡忡地说:“那兴许吧,我弟弟命苦啊!从小爹娘故去了,跟我这个不争气的哥哥。中途还留给你伺候长大,遇见你老这么善良的,还要将小姐许配给他,是多好的事,让我给耽误了,我对不起你二老啊!”
  赵戚氏抹着眼泪说:“也不能全怪你,这都是命。当初俺们也寻思,给两个孩子的事给办了,怕你来怪罪俺们。俺那妮儿是个乡下丫头,又怕你瞧不上,就没敢做主,谁承想会出这档子事儿?”
  杨安急忙说:“婶子可不敢这么说,承蒙你二老收留小弟多年,把他养大,还教成手艺。你不嫌弃他是个穷小子,将小姐下嫁,那是他的福分啊,我们求之不得呀。现在还好,最起码他们还都平安,等他们都找到我那里,咱们给他们完婚。”
  赵戚氏说:“要是都到你那里敢情好了,可现在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呢?”
  杨安安慰她:“婶子放心吧,他们也都大了,能够照顾好自己,团聚是早晚的事。我看你二老商量商量,跟我去下江吧,那里还挺得过的。”
  赵戚氏点点头说:“小儿走的时候就说了,找到你啊,他会回来接俺们,妮儿可能现在也去了。”
  杨安说:“那咱们别等着小子回来了,你二老和我一起走吧,等大叔醒酒再合计一下。”
  赵戚氏点头同意……
  第二天早上,赵二爷才醒酒,赵戚氏和杨安把事情说完,赵二爷也同意。又等了几天船,这期间,把家里剩余的东西,通通贱卖给村邻。卖不动的房子院落,把门锁上,一同与杨安去了下江。
  赵媛儿随同迟怀刑的几个人一直在山上。自从那次栽楞带张乙、麻雷子去了香艳班,惹下惊天的大祸,此次没有再下山,在山上一直呆到了六月。
  那次下山,按照初始计划,一切都很顺利。栽楞兑换铜钱买些粮食,剩余的钱交给张乙和麻雷子去香艳班,自己去钱家营子。当晚,独自一人干了一次砸孤丁的活,胡六仙姑一家五口被他灭门。张乙和麻雷子两个人逛窑子是轻车熟路,进香艳班各自选一个窑姐儿,立即走马上任1。老鸨子见两个人出手大方,立刻眉开眼笑,让窑姐儿好生招待。二人折腾大半夜,弄得两个窑姐儿精疲力竭,很快熟睡了。他俩怕窑姐儿碍事,竟然下狠手,或掐或勒处死两个可怜人。然后,二人聚齐去找秦授和秦老鸨儿。【注释】1走马上任:妓院春典;住宿嫖娼。
  鸡叫两遍了,打更的也都回家睡觉,因为马上天就亮了。此时,正是人睡得最熟最香地时候,他们连个人影都没有看见,二人便悄悄地摸进秦授的卧房。因为院子里人员众多,又有许多爪子,所以秦授很是放松,连门都没有插,二人轻易地得了手。做掉秦王八和老鸨子,两个人又把室内的银票、银子、首饰打包带上,然后放了一把火。没等完全烧起来,他俩又回到他们原来住的地方又点了一把,然后静静地等着火烧旺。当有人发现起火,都来前院救火时,他俩又到后院放了一把火。打开后门,牵出几匹马,找到栽楞,几个人打马出城。
  天干物燥啊,何况是多处起火。等人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别说财物,连人都烧死好几个。而且大火蔓延到邻里,一连烧了十几家,全城都张罗救火。谁还有功夫管他们三个人,轻轻松松地返回山寨。吉林乌拉原来又叫船场,这地方经常起火,后来有一个说法叫:“火烧船场、水淹三姓、狗咬沈阳。”大火熄灭后,才发现烧死十多个人。县衙立马开始查案,通过仵作检验,有四人是在起火前死的,以此确定是歹人所为,立刻城里城外严格盘查。这一点,迟怀刑他们也料到了,所以他们一直不下山。
  可是坐吃山空啊,这么多的嘴,那些粮食眼瞅着不足了。没有其它的还好对付,没有水和粮食是万万不可的。于是,一群人在一起开始商量,是否派人下山买粮。买粮钱不是问题,张乙好麻雷子二人抢了不少,栽楞在胡六仙姑家也弄一些。可去哪里买,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如果进村,会很快被人发现,因为来一个陌生人买这么多粮食,肯定会让人生疑。栽楞坚持去城里,迟怀刑觉得现在城里还不安全,坚决不同意。最后,赵媛儿提议去她家取,大家觉得这个办法好。于是,让栽楞带着勺子二人下山。不想二人很快就回山了,带回的粮食不多,而且还带来的信息是:赵二爷家人去楼空、大门紧锁。同村邻打听才知道,赵二爷去了下江。
  这个消息给赵媛儿带来很大的冲击,难不成是杨宗回来,把爹娘接走了?如今摆在自己面前的问题是,自己该怎么办?一家人已经去下江,自己现在身怀六甲,按照柳嫂的算法,可能有六个多月,肚子已经很明显地隆起,不久就会临盆。继续在山上住下去,那会有相当大的危险。赵媛儿觉得,应该找一个方便的空挡,与迟怀刑说说自己想下山的事。
  在山上的几个月里,迟怀刑对她关爱有加。吃、穿、住都尽最大可能地保证她,任何事情都不让她去做。几次话里话外地透露出,希望她不再走,或者与他远走高飞,表露一丝爱慕之情。赵媛儿一直思念杨宗,而且自己已经有了孩子,对这个话题,她一直在回避。她心里还有另外一个结,一直没有与迟怀刑说,这个结在富德业的死上。因为当初富德业死的时候,阚荞麦给他看过一支镖,当时没有细看。她感觉那支镖,与迟怀刑、迟怀德用的镖很像。如果富德业的死,是迟怀刑他们报的仇,那么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将来如何面对迟怀刑?不管富德业如何坏,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该死之人,迟怀刑他们也是孩子的杀父仇人,怎么能够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如何相互面对?
  迟怀刑在山上无聊得很,自己的书已经被付之一炬,想看书写字是不行了。又不会跟栽楞、勺子他们那样,满山遍野地打野物,所以天天只能练习武艺。几个月下来,还真的小有成就,先是外貌上就有很大的改观,已经不是原来的瘦弱书生。爬山、上树、越山涧、摸爬滚打使用刀枪,和那些兄弟练得差不多。赵媛儿有时候还和他练练飞镖,使用飞镖,迟怀刑始终不及赵媛儿。
  他俩又在河边练镖扎柳树,对面相隔二十步,互有一棵大树。去掉一块树皮,上面用木炭画了一个十字,三把飞镖你射过去,她再打过来,计算谁射中的次数多少。可今天赵媛儿心不在焉,命中靶心的次数寥寥无几,让迟怀刑感到十分诧异。他打完一组后,赵媛儿去拔镖。迟怀刑问:“大姐,你今天身子不舒服吗?如果不舒坦咱们不练了。”
  他实际比赵媛儿大,但一直这样叫的,也不想改口。赵媛儿抿抿嘴,投出一镖。说:“练,你别管俺中不中,当俺给你拾镖了。”
  迟怀刑说:“我怕你的身板不行,不应该多活动。”
  赵媛儿也不投了,开门见山地说:“俺身子没事儿,俺是有事想和你说。”
  迟怀刑问:“啥事儿?直接说呗?”
  “勺子下山回来说,俺爹娘已经去下江了。当初约定,俺们家人去下江团聚,这个你也知道。俺想尽快下山,再晚了,怕走不成啦。”赵媛儿说道。
  “那你非走不成吗?”迟怀刑十分不情愿。
  赵媛儿坚定地说:“不成,俺再住下去,一定会拖累你们的。”
  迟怀刑有些心情低落:“我不怕你拖累,只想让你留下来。”
  赵媛儿说:“你可以不怕,那你的兄弟们呢?他们跟你一回,你也要为他们想想吧。”
  迟怀刑还是不甘心:“如果他们害怕,就另攀高枝儿呗。”
  赵媛儿赶紧制止他,说:“老天爷啊,你可千万别说这话,让兄弟们听见了寒心。”
  迟怀刑红着脸低头说:“我就是不想让你走,想让你和我像勺子说的那样。”
  赵媛儿问:“勺子?勺子说啥了。”
  “勺子……那天在老寨子……厨房,他说让我和你一起过。”迟怀刑总算把想说的说出来了。
  赵媛儿这才想起来那天的事儿:“不行,俺是嫁过人的,哪有再嫁的理儿。再说俺又有孩子了,你年纪轻轻的,得说个黄花大闺女。”
  迟怀刑呐呐说:“我,我不怕。”
  赵媛儿说:“记着,俺永远是你妹妹,一生的兄妹。今生没有缘分了,如果有来世俺找你去,不辜负你今生的情义。”叹口气又说:“俺真的得走啦,俺爹娘已经去下江,俺不去谁照顾他们啊?俺也得尽孝啊。”
  迟怀刑没有话讲了,只是低着头,用脚踢着脚下几块小石头。
  晚饭吃得挺晚,勺子和麻雷子弄回一头小野猪,收拾完再烤熟也就黑天了。点燃了一堆篝火,柳嫂发给每人一个高粱米饭团,一碗野菜汤。大家都是一手拿饭团,一手抓着一块猪肉,猪肉烤得焦黄油滋滋的,大家吃得喷香。勺子特别照顾赵媛儿,特意给她弄一块最好的大腿肉。大家吃得美滋滋的时候,栽楞感觉有些不过瘾,喝了一口野菜汤吧嗒、吧嗒嘴。说:“你们觉得这汤是不是淡啊?”
  勺子回话:“不淡,正好啊。”
  栽楞说:“去,你小孩子懂个屁老丫子1啊!”【注释】1屁老丫子:方言;屁。老丫子类似语气助词。
  柳嫂听他说淡,心里不爽快:“嫌淡你自己加盐去,不好吃下次你做。”说完瞪他一眼。
  张乙嘿嘿一笑,对栽楞说:“哥啊,惹砬子1了吧,有话直接说呗,拐弯抹角的。”接着对大伙说:“他馋酒了,不是嫌汤淡。”【注释】1惹砬子:方言;惹祸。
  一个酒字勾起好几个酒瘾,都吧嗒嘴都说这汤是淡。迟怀刑心里明白,那几个人都想下山,去吃喝嫖赌。自己也理解他们,做胡子这一行的,有今日没明日的,每天就是图个快活。一天天的连口酒都喝不上,人心也难拢啊!迟怀刑这些日子跟他们学的,说话也不再是文绉绉的了:“别鬼念穷秧1的说三七嘎拉2话,有话直说呗,想进城还不容易?能不能回得来可难说了。我也想过个舒服日子,可吉林城咱们还能不能住下去都不好说。上次,咱们干那么大的事儿,官府一时半会,是不能放过咱们的。因为咱们的缘故,官府把同行搅的都不得安生,一旦碰见其它绺子,咱也没有好果子。”他又说:“我有个主意和大家说说,这个地方不中呆了,得挪窑3了。”大家一听要下山,来了兴致,七嘴八舌地议论,勺子还催促他快说。【注释】1鬼念穷秧:方言;旁敲侧击。2三七嘎啦话:方言;不在行的话。3挪窑:土匪黑话;搬家。
  迟怀刑说:“离开吉林城,咱们往下去!先去哈拉滨大家放松一下,再做打算如何?”
  栽楞摇摇头:“去哈拉滨是可以,可咋去啊?路上有盘查,上船就更不可能了。”他这一说,几个人没声了,连迟怀刑也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沉默了好久,赵媛儿说话了:“你们看我说的行不行,走水路上木排,当初俺家经常会有跑排的来买酒。”
  栽楞一拍大腿:“对啊,赵小姐的主意妙,找木排的事儿我去办。”
  柳嫂担心地说:“走了好是好,可老太太和孩子在家咋整?没吃没喝的。”
  迟怀刑说:“那多送点钱吧。”
  赵媛儿提出意见说:“那样不行,咱们都走了,她们以后没钱了又咋办?俺看啊,先把老太太接出来,送到俺家。反正俺爹娘走后房子空着,对外说房子是老太太买的,鲁民店也没有人知道底细。”
  迟怀刑同意:“行,我看这事让勺子和柳嫂去,一个女人和半大小子没有人在意。你们雇一辆车,这样来去也快。回来后,柳嫂也不用跟我们去哈拉滨,就和老太太一起过吧,多留点钱,买点地够生活的。将来我们在哪里站住脚,再回来接你们,或者给你们送钱粮。”
  除了勺子有点不高兴,其他人都说行,迟怀刑一再表示,一定等勺子回来一起走,勺子才放心。
  杨宗他们被抓,即不是罪犯,也不是出劳役。最后才弄明白,朝廷同意洋人在哈拉滨修建一条叫铁路的东西,至于什么是铁路,他根本不明白。想象中应该是用铁修的路,不是石头和沙土。洋人管修路干活的人叫工人,工人不够了,朝廷一时找不到人,给当地的衙门规定召集的人数。在关外,特别是吉林将军这一带人烟稀少,衙门一时招不到人,抓闯关东的流民冲抵。没有路引的一律视为流民,不免其中抓进几个像公孙哥俩一样的,把有路引的也抓来充数。上官缺人,难免会睁一眼闭一眼,好在干活的工人不白干,管吃管住还给点工钱。只是看管很严,不能偷偷地跑路。杨宗这样的老实人,遇见官就害怕,听从官家摆布只会认命。他对于干活也不打怵,寻思干一段时间就能放了,给点钱做路费。如今也开江了,在哈拉滨坐船去三姓还省力,听说哈拉滨到三姓有五、六百里,如果坐船,五、七天就能到。所以,他还真地没有着急,一天也算吃得香睡得香。可公孙哥俩则不同,每日忧心忡忡,心里始终不太安宁。公孙立秋身体还不好,一天吃得也少,公孙仲秋和杨宗每次吃馒头的时候,各自都留下半个给他,让他饿的时候打打尖。
  没过两天,铁路开工了。工头给他们分配的活,杨宗和公孙仲秋抬石头。一根扁担一个大柳条框,一天分配出做工的数量,干完了可以歇息一下。干不完的要罚晚上干夜工,而且不给饭吃,月底还要扣工钱。还好,公孙仲秋和杨宗都是久做活的,每次还都能完成工头分派的数量。苦就苦在公孙立秋了,身体单薄抬不动石头,让他干另外一种活,用锤子砸石子。把抬来的石头要砸成小块,一砸就是一天,手都磨起泡了,经常把他累得直掉眼泪。因为完不成指定的数量,已经被罚几次。所以,公孙仲秋和杨宗每次都抓紧时间干完他俩的活,趁着小憩的时候,坐在公孙立秋的身边,帮助他砸石子。
  人熟为宝,公孙立秋渐渐地和杨宗混熟了,他们年龄相仿,也能玩到一起,杨宗又对他多加照顾,朋友的情谊慢慢地加深。二人的话也多了起来,交往一久,相互更加了解。杨宗自己盖个皮袄,把被子让给公孙哥俩,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两个人隔着柱子聊天打闹。从立秋的口中,杨宗得知他们有共同的身世,都是父母早亡,从小跟着哥哥一起生活。家里穷,哥哥一直没有说上媳妇儿,靠出力赚点钱哥俩吃饭。立秋家原来住在锦州一带,有一天哥哥给一财主搬家,不小心打破东家的一个瓷瓶,东家不答应让哥哥赔钱,说瓷瓶老值钱了,哥哥没有钱赔,偷偷地带他逃了出来。听别人说这面好过活,随便开垦一块地,地能长庄稼。哥俩在吉林这一带,转一个多月了,也没有找到能收留的地方。哪成想,在大车店还被抓了民夫。杨宗也把自己的前前后后给他讲了,从小怎么和哥嫂长大,怎么下关东拜师学艺,再讲到如何与师傅师娘分别,还有在路上遇到好心的褚爷爷奶奶。
  讲到小时候淘气的趣事儿,逗得立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讲与师姐分别的时候,立秋跟着掉眼泪。讲到山神庙的时候,立秋紧张地死死攥着杨宗的手,特别是与三条狼搏斗的时节,更是吓得睁大眼睛,把杨宗的手都抠破了,痛得杨宗揪他的耳朵。当他俩嬉闹的时候,公孙仲秋会淡漠地提醒他俩,一大屋子人呢,别影响别人休息。当哥哥一说,立秋会伸一下舌头,做个鬼脸往被窝里钻。
  做工对于杨宗来说不算什么,只是急着去找哥哥。公孙仲秋本来也认为,有吃有住有活干挺好的,但差在公孙立秋这里。他实在是不会干活,要体力没有体力,要耐力没有耐力。总是磨哥哥不愿意干,弄得公孙仲秋也一筹莫展。找工头说尽好话,也没能给他找到一个满意的活,毕竟修铁路都是苦力活。最后答应把工钱全给工头,工头才给立秋找了一个卯子工1,修理工具的活。这活让公孙仲秋放下点心,杨宗也跟着轻松不少。【注释】1卯子工:方言;计时不计件。
  工地上的活,有时候也随时改动。这天,工头挑五十多名身体较壮的人,带着去码头卸货。从俄罗斯国运来一船物资,修铁路用的,都是一些重物件,需要有些力气的工人搬运。但大家都愿意去,起码能出去转转,看看新奇的外界和不了解的玩意儿,特别是那大轮船就从来没有见过。杨宗一听让他去,可是兴高采烈。而没有让公孙立秋去,他就不高兴了,又耍起小性子,公孙仲秋赶紧过去哄。杨宗对立秋有些不解,都多大了,咋还耍小孩子脾气,这活你又干不了。转过来,立秋开始磨杨宗,上船一定要好好看,回来讲给他听,杨宗只能应允。
  码头上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多数是很大的木船,装着煤炭、粮食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有箱子的、有麻袋的、还有苫布盖着的。在众多的木船中,突兀出两艘庞大的铁家伙,两侧有一对很大的轮子,一个大烟筒咕嘟咕嘟地冒着黑烟。让第一次见过的人很纳闷,这铁家伙怎么能漂在水上,而且不沉底?工人们被带到大铁家伙跟前,工头给众人分成几组,布置了要做的活,然后由洋鬼子带着开始搬运货物。
  在码头的一侧,有三个看热闹的人,也是兴致勃勃的。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洋玩意儿,三个人中两个人是学生打扮,另一个是家人书童的穿戴。学生其中一个是迟怀刑,比比划划地给另一个学生赵媛儿和书童勺子讲,讲他从书报和学校看到、听到的知识。其实他听过什么是火车、轮船,俗话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虽然他也没有见过,但是凭过去掌握的也说个大概。
  他们几个人是昨天才到的哈拉滨,栽楞这家伙挺有套路,在江边的楞场,找到一个老把头。说自己有哥仨想去下江没有钱坐船,想给把头白干活,只要能带到哈拉滨就行。老把头一听还有这好事儿?白干活不给钱,哪能不同意,马上答应了,他和张乙、麻雷子可以名正言顺的上排了。哈拉滨正在修铁路,需要大量的木材,基本都是桦木、柞树。这种木料正好是吉林特产,有块山、有块地都会生长柞、桦树,从吉林顺流往下放排,省去许多运力运费。如果中途没有散排,那等于干剩,所以,江边停留大批要放流的木排。栽楞又扮成家人,找到另一个木排,说有富家少爷要游山玩水去哈拉滨,就想坐木排看一路的风景,可以给把头多一些银子。把头听有银子赚,哪有跟钱过不去的,偌大的木排别说多三个人,就是来三十人也没有问题。只不过提出,上排后一定要听把头的,路上出事儿与把头无关。另外,还要守排上的规矩。迟怀刑他们的事儿也说定了,可是排上有一条规矩是“不准女人上排”,但也难不住赵媛儿,找了一套迟怀刑的衣服,自己去打扮一番,居然变成一位俊俏的书生。众人有家眷的都偷偷的安排好,按照约定的日子上了木排,一路上还都顺利,昨天都顺利地到了哈拉滨。找个客栈先歇下来,歇息两天后,再找一顺路的船只,不出意外很快可以到三姓。
  早上吃完早饭,栽楞和张乙、麻雷子三人说要上街,想去看看西洋景儿。勺子也要去,三人说什么也不带,让他在家照顾大柜。迟怀刑心里明白他们去干什么,无非想去窑子或去找卖大炕的。极力留下勺子,说带他去码头,找找去三姓的船,勺子只能不情愿地答应。然后,迟怀刑打听到码头的路径,来到码头,勺子看见火轮船才高兴起来。三个人正看得兴起,赵媛儿突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带着柳条帽子的人。在那个人偶然回头的时候,咋看都像杨宗。本想仔细看看。但距离远点,又有阻拦,而那个人已经随众人登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