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让公孙丽秋最担心的事儿,还是发生了。深夜被患者家人送回家,伸手一拉门,竟然没上闩。起初她以为两个孩子没睡,屋里黑咕隆咚的,叫了两声,也不见他们回声。丽秋摸索着找到火柴,把油灯点上,发现娴儿没在屋。到深更半夜了,两个孩子还没有回来。她转念一想,他们没回来,门是谁开的?走的时候明明是锁了门,莫非是有贼了不成?她端着灯四下寻找,也未发现家里有异样。等推开树森的屋子,眼前的情景让她大吃一惊,吓得她差点把手中的灯扔掉。清清楚楚地看见,树森的枕头上,枕着两个脑袋,娴儿的肩膀裸露在外,长发散落在炕沿下。树森搂着娴儿,二人睡得正香,全然不知有人来。丽秋是又气又急又害臊,生气的是,两个孩子怎么干出这么丢脸的事儿?急的是,让自己咋办呢?是叫醒还是不叫?难道让他们一起住了?见到霍荷迟怀刑,咋向二人交代呀?她即使是三十七八岁,毕竟是未婚的人,见这样的场景让她羞臊得不行。迟疑一下,舐犊情深地她,只能开导自己。他们还都是小孩子不懂事,玩得过火了。她既没有叫也没有喊,悄悄地退出来,贴心地把门关严。回到自己的屋,吹灯合衣躺下,瞪着一双眼睛一夜没睡,满脑子都是在想该咋办。
  原来,杨树森下午的时候,又带着娴儿去闲逛。先看一场洋皮影,新鲜玩意儿,让娴儿大开眼界,直呼过瘾。看完影儿,想晚上在外面吃,但又不想花兜里的钱。于是,又找一家赌馆,准备弄几块大洋。由于他俩几个月来,经常出没各个赌场,常来赌馆的熟客,已经都认识他们。他俩常用的方法是,抽冷子押两把,赢点钱就跑,让耍钱鬼们很是讨厌,零零星星地让他们刮走不少钱。赌场的东家也不欢迎他俩,总是借故往外赶,或者干脆不接待。他俩只好趁人多的时候往里混,找面生的下注。今天很幸运,来到一个赌馆,赌馆看门的不在,他俩大摇大摆地混进去。耍钱的人,注意力都非常集中,集中在那三十二张牌上,没有人注意他俩。当庄家发现他们的时候,已经该开牌了。这次娴儿下手挺狠,一次下注十块大洋。不出意料,庄家哭丧个脸付给她十块大洋的时候,也让东家开始驱除他们。娴儿不服,直接呵斥庄家没本事,害怕她,不敢和她放手一搏。想不到激将法真地惹怒了对手,留下他们对钢。在连续被她吃了七把以后,庄家没钱“锁单”下场。有他们在,赌鬼们谁也不肯坐庄位,最后东家出人,把他们请出去。
  二人大获全胜,足足赢了五十多块,让他俩兴奋不已。一致认为今天得吃一顿大餐,去四合发好好摆一大桌,把那些平时一起玩的,都喊来热闹一番。找到一个就可以串联到第二个,不到一小时,码足十二个人,一场肉山酒海开始了。
  大成子啃着一个大骨头棒,弄得满脸是油,杨树森张罗喝酒,没搭理他。一旁的二驴子打他一筷子,骂他道:“杨小鬼儿张罗酒呢,你他妈咋跟狗一样,叼着骨头不撒口呢?”
  大成子不服气,瞪着眼睛说:“咋的?又不细(是)你请客,爷就爱七(吃)这一口。”
  杨树森对他们说:“别闹,还喝不喝了?跟七爷混咋样?是不是天天有吃喝?”
  大成子又大舌头说:“那细当盐(然)了,跟着杨七哥,有七(吃)又有喝,还能听个十八摸。”
  胡少爷嘲笑他:“你也就是听听唱,我都怀疑你真摸过没有?痛快痛快嘴吧。”
  大成子不服气:“你,你瞧不起谁呢?你咋知道我摸过没有?”
  胡少爷说:“你知道,你跟大家说说。”
  杨树森觉得娴儿在场,不能让他们胡说下去。于是说:“你们能不能说点正事儿?胡扯那些干什么,别说嘴儿,有能耐吃完饭,你们去旁边的胡同,动真格的去。”
  二驴子说:“去就去,谁怕啊?你给我拿钱,我就去。”
  杨树森说:“滚犊子,你逛窑子凭什么我给你拿钱?”
  二驴子马上软了:“操,我有钱和你费这个唾沫。”一提钱,不少人都不敢吱声了。
  胡少爷说:“树森,兄弟们有一阵子手头不宽绰儿,还是年前干那么几把,大家弄了两个,你有什么发财的路子,给大家说说。都是哥们弟兄,有钱一起弄呗?”
  二驴子也说:“杨小鬼儿,看样子你今天发财了,你给大家说说,让我们也去弄点。”
  杨树森说:“我哪有那个能耐,你们咋挣的钱你们自己不清楚啊?”他的意思是,那些主意都是娴儿出的,你们不问她,问我干什么?
  马上有明白事儿的,都看向娴儿。娴儿抽着烟卷,看着他们胡扯,也不搭言。她现在的烟瘾挺大,一天要抽一、两包,一色是“飞鹤”牌的。好在依兰现在有卖的,就是贵了一些,像她这种抽法,一般家庭都供不起。
  胡少爷平时说话挺文雅的,很少说粗话,还是他出面问:“迟大小姐,去年你让我们哥几个发笔小财,我们都挺感激你的。半年过去了,我们也都花完啦,能不能再帮我们出个主意?”
  其他几个人也跟着附和,娴儿吐个烟圈儿,对着众人说:“不是,我说你们下生的时候,脑袋都被夹了吧?我他妈有挣钱的办法,凭什么告诉你们?我自己不会去干,谁害怕钱多了咬手?亏你们想得出来,年前告诉你们干的那些,太作损了,姑奶奶不想干,才让给你们的,你们都想啥呢?”一群人让她骂得都直缩脖儿,不敢再嚷嚷。
  大成子脸大皮厚,他对娴儿说:“买卖不细(是)一个银(人)干的,你总得有打下手的,你七(吃)右(肉)我喝汤还不行?”
  娴儿说他:“滚一边去,啷当个大舌头,你能干啥?还喝汤呢?洗脚水你喝不喝?”
  杨树森见娴儿说的话太难听,赶紧打圆场,端着酒杯说:“来,来,来,先喝酒、喝酒,挣钱的事儿以后慢慢说,冷不丁地问小妹,她不得回去想一想?哪有那么多现成的主意?”众人有些失望,也没有原来那么高的热情了,端起酒杯张罗喝酒。
  娴儿没有喝,冷笑着说:“谁说我没有现成的?我是怕这群猪脑袋干不了,像大舌头这熊样的,要是能喝我洗脚水我就带他。”
  树森认为她说的有些过了,只好拦挡她:“娴儿,他们都是哥哥,不可以这样说话。有办法就告诉大家,如果没有回家再想想。都是七哥的朋友,以后咱有事儿,不是也得靠大家帮嘛。”
  娴儿听他一说,想起她去赌场,经常不让她进的事儿,觉得大成子好像还有可利用。以后自己换装,让他和自己一起去,或许还能弄几次。于是,把话往回拉:“你们一些大老爷们,连说个笑话都不行?我不是跟你们开玩笑嘛,连闹玩都不能担待,你们还能干成啥大事儿?”有些人为显示自己大度,不会跟她斤斤计较,连声说没有生气。
  娴儿端起酒杯,与大成子碰一下杯:“大成子,以后你愿意和我混不?明天我带着你,一天咋也能弄一块、两块的。”
  大成子不太相信:“真的?”
  “当然真的了,姑奶奶啥时候说过空话。给,明天的工钱”娴儿掏出一块大洋扔给大成子。
  大成子连忙接过,高兴地说:“干了,说话算数。”说完自己先干一杯。
  娴儿喝了一小口放下,然后对众人说:“今天你们要是陪我喝好酒,小姑奶奶教你们几招。”
  二驴子说:“喝酒没问题,你说咋喝吧?”
  娴儿问:“谁带色子了?”大家互相看看,谁也没有带。
  娴儿说:“今天咱们不划拳,太闹人。今天掷色子如何?谁输谁喝?”
  反正都是来蹭饭的,管你用啥方法呢?于是,真有人去店小二那里,让他给找一副来。不一会儿,店小二真给找来两颗。
  娴儿拿着色子掂了掂,说:“从我开始,我找一个人与我赌输赢,谁输谁喝一杯。然后输的人为庄家,可任意找一个人再掷,直到找出下一个人,交出色子。以下按这个顺序,依次进行。”
  大家纷纷表示同意,她又接着说:“给我喝高兴了,我教你们几招。”大成子先得一块大洋,特别高兴,非要第一个与娴儿对局,不出意外,他输了。
  大成子乐颠颠地喝了一杯,接过色子,找另外一个人对局。不一会儿功夫,酒桌的高潮就起来了,一个个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都抢着掷色子。娴儿也喝了几个,精神有些兴奋,一阵推杯换盏中,好多人在吹捧娴儿,让她有些飘飘然,在兴奋中。她又对大家说:“在外八门中,还有一个神调门,神调门当然也是大有玄机的,我再给大家讲个故事。”于是,她把六奶奶当初在富德业家,胡六仙姑给菊香跳大神的故事讲一遍。然后说:“这个活,要先把事儿弄得神乎其神,把主家吓住,可以人为地搞一些诡异事件。等主家深信不疑的时候,破解的人出现,比如给他介绍个道士、大仙儿、和尚,吹嘘他(她)道行有多深,能给他降妖除魔。等主家着了道,你让主家出多少钱,他都肯。”
  二驴子说:“你的办法不错,把大成子打扮一番,弄哪个财主后院,说尿罐子成精了,谁都信。”
  大成子反击:“去你妈蛋的,咋不把你弄成毛炉(驴)子成精呢?”
  胡少爷制止他们:“你们消停儿的,听迟大小姐给你们讲。来,大家敬大小姐一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他把赞美词,用到此处,咋感觉味道都不对。干些坑蹦拐骗的,不知道哪本书上教。
  见大家都捧着自己,娴儿更得意了。接着对大家说:“各位大哥捧我,我再给大家说个道儿。蜂麻燕雀,金瓶彩卦,今天给你们说说一个卦。卦你们要用好了,可是非同小可,比神调来钱。如何用好这卦,可要多人配合好。要有线、有衬、有问、有解、有震,相互配合才能成事。找一个能说会道的,年纪老成一些,最好五十以上的老者,他做‘解’。也就是他为主算,来人由他来解卦。‘线’是什么人?通常说是线人,打听一些大户人家的底细,比如他家人口、祖辈、祖籍、祖坟,有没有招灾惹祸,有没有患病、有没有添人进口,下功夫去了解透。然后,把知道的内容通知给‘解’,这样,解卦的便可以登门造访,或者坐等鱼儿上钩。‘衬’是帮衬是托,‘解’坐堂解卦,有人来了,一旁要有多几个‘衬’,假装素不相识,先问卦。‘解’假装给解卦,‘衬’大呼算得准,家中情况切实如此,让他人深信不疑。‘问’就是装作热心之人,找要算卦的套话,把套来的内容通知给‘解’,这个‘问’和‘线’差不多,只是针对的是不同人而已。还有一个‘震’,其实是帮腔的,用言语恐吓求卦的,让他恐惧,觉得他家的事儿不破不行,最后肯掏钱让‘解’进行破解。”
  所有人都听傻了,一个算卦的还有这么多道道。本来以为,算卦都是有真本事,能前知五百年后晓三百载,哪知道也都是骗人的。娴儿接着说:“要想做大,不能出去摆地摊。得弄一个外人不认识的人,声称外地请来的大师,远来的和尚会念经。然后要造势,大家去吹大师如何、如何高明。每天不能像开茶馆一样,来活就接,要挑客。有钱的,能弄明白他家来龙去脉,这样的才接。声称大师每天只接一个活儿,一个活儿必须得套住一个大的。”看看大家能够明白,接着说:“你们别说一天一个活儿,五天一个主,都够你们吃的,咋做你们再细琢磨去。因为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手法,每个手法都有不同的变数,所以不能用一套死路子。”
  这一次,彻底让一群人服气了,虽然听着简单,但从来没有谁去想过。她讲得都是野路子,非正道君子所为,可这一群人里,哪个又是正人君子?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有正就有邪,正也好邪也罢,都有它存在的道理。你想吃肉,那么要有屠夫去杀,那你认为屠夫的存在,便是道理。那对被宰的牲畜而言,屠夫的存在肯定没道理。又如一只无害的兔子,被老鹰给抓住,兔子是正的话,老鹰就是邪。如果老鹰不抓兔子,任由兔子去吃草,把草吃光了,那么兔子还是正吗?此种说法,娴儿都是在那些叔叔、大爷、舅舅、姨那里学来的道理,也是她对人性的认知。
  受到她指点的这些人,一个个是摩拳擦掌、情绪高涨,准备大干一番。酒也喝出高潮,一轮又一轮的敬酒,一把又一把的掷色子,直到有些人认为不能再喝了,再喝谁都回不了家,才提议进行下一项。娴儿虽然没有他们喝得多,但走路也有点散脚,更加愿意说愿意笑了。几个人互相搀扶,晃晃悠悠地出了饭店,有人提议喝茶,有人要去看戏。最后分成两伙儿,娴儿当然愿意跟着去看戏。自从那次看过二人转,杨树森再没有带她去看过,今天也是喝多酒了,又是高兴,也不管演的是什么了,任由她去看。
  剧场散场以后,两个人搂着挎着,踉踉跄跄地回家。到家一看是锁头把门,知道丽秋又出诊了。自己打开门,两个人连灯都没有点,说着醉话,一头拱进树森的屋。平时二人从来没有在乎过什么男女有别,如今头脑都转不过来弯,谁也没计较谁碰了谁,谁摸了谁,稀里糊涂地躺倒炕上。先是开始扯些闲话,说着、说着唠到二人转上。那些戏子说了一些隐晦的词语,娴儿还不懂,她去问树森。一旦说到这个话题,青年男女难免把持不住,烈火干柴就顺其自然了,接着,发生了不知道该不该发生的事儿。娴儿跟随她妈妈长大,学成一切都无所谓的性格,事毕以后,干脆睡在树森的屋里。
  懊糟1一夜的丽秋,一眼没合,上火上得嘴发苦眼发干,嗓子都哑了。本来她没有这方面的人生经验,不知道早上起来,该怎么面对两个孩子,好像这事儿是她做的一样。天刚一亮,她赶紧起来,趁着他俩还没有起床,急忙溜出屋。她想了一夜,不知道先去杨安那里,找他讨个主意,还是去乡下找六奶奶。扔下他俩怕再闹出啥事儿,最后决定,去找哥哥公孙仲秋,让他去把六奶奶或者杨宗接来,见面再商量该咋办。公孙仲秋不明白丽秋为什么起大早过来,听说让他去接人,问是出了什么事儿?丽秋也说没啥事,就是想让六奶奶来一趟。然后,丽秋故意在哥哥家多呆两个小时,再买些包子回家做早饭。等她回到家,还好,两个小冤家也起来了,人家两个人见了她,跟没事儿人一样,脸上不红不白的。丽秋也假装不知道,即不问也不说破,与往日一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注释】1懊糟:方言,烦恼,发愁。
  公孙仲秋揣着满脑袋疑虑,中午的时候,来到杨家烧锅。他一来让杨宗六奶奶大感意外,赶紧热情招待,让厨房大师傅准备好饭好菜。公孙仲秋把丽秋让他来的内容说了,并且直接说,丽秋没有告诉他为什么。几个人也都了解丽秋的性格,她不想说的、不想做的,谁劝也不好使。几个人都在猜闷儿,丽秋的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六奶奶性格急,实在是憋不住,让公孙仲秋在杨家歇一宿,好好和杨宗聚一聚。自己则安排老牛闷儿装车,拉一车货下午进城,她着急看看丽秋又出什么幺蛾子。
  进城以后,天已经黑了有一会儿,六奶奶让老牛闷儿卸货,自己进屋找丽秋。杨树森领着娴儿不知道去哪里疯去了,只有坐在屋里发呆的丽秋,一看见六奶奶进屋,连屁股都没欠,张口开始数落起来:“你这个人还有没有个正溜儿了,说好的事儿,你是给我一个拖延啊。这回好啦,你们家又占便宜了,弄出事儿来你舒心了。不是我说,你这个人心咋那么大?啥都不在乎,该上心的咋不用点心?我这辈子碰见你,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六奶奶不解地说:“哎,哎,俺刚进屋你就开骂,是不是等俺喝口水的?有饭没有呀,饿了,给弄口吃的。”
  丽秋赌气说:“吃什么吃?没吃的,我一天都没吃饭,我跟谁说去,你说我咋向霍荷交代吧。”
  六奶奶还是不急不恼,慢声细语地说:“啥事儿都得吃饭,饿死了啥都办不成。再说啦,你把俺大老远从乡下叫回来,只是为了骂俺一顿?俺还以为有好吃的,让俺来尝尝鲜儿呢?”
  丽秋让她都气笑了,骂她:“你个缺德玩意儿,能不能长点心,人家都快愁死了,你咋还能沉住气?”
  六奶奶问:“树森出啥幺蛾子了?把你气成这样?你说你啊,俺进屋还没坐呢,你也不说为啥,张口开骂。到现在俺还不知道是哪趟线儿呢?你让俺咋办。”
  丽秋一拍脑门:“都给我急糊涂了,光寻思骂你了,忘告诉你因由啦。你快上炕里来,我给你细说。”
  六奶奶说:“对了呗,遇事不要慌,先吃饼子后喝汤,吃饱喝足再商量。”
  她的态度,让丽秋哭笑不得,看着她上炕,张嘴刚要说话,杨树森和娴儿回来了。
  树森张口说:“妈,你咋来啦?”
  六奶奶说:“好长时间没来了,打算买点东西,过些天,给你五哥张罗把婚结了。”
  娴儿进屋,把两只手插到六奶奶的腿下:“姨,给我捂捂手。”
  六奶奶两只手捧着娴儿的脸,说道:“又去哪里野去了,看把小脸给冻的。来,姨给好好捂捂。”
  树森问:“妈,五哥的日子定下来啦?啥时候呀?”
  六奶奶回答他:“还没有定准,得再看看黄历,找人给算算。俺想冬月二十八,昨个儿和后院你白家大嫂说了,她去你五嫂家问去了,还没给回信儿呐。”
  娴儿说:“赵姨,五哥结婚,我也去。”
  六奶奶说:“去,都得去,现在咱家盖完房子,可宽绰了。上次你去还得找宿儿,和你五嫂一起住,现在不用了。得提前告诉你妈,让她早点去。”
  丽秋见娘几个说得热闹,她也插不上话,实在憋得不行,对树森说:“树森呀,家里没有做饭,你出去看看车老板子,卸完货没有?卸完了,你领出去吃点东西,然后再给你妈带回来一点。”
  娴儿说:“姨,你们唠嗑,我去做饭。”
  丽秋拦挡她:“做啥做,等你做好都二半夜了,快听话,出去吃点现成的吧。”
  六奶奶也说:“宝贝闺女,咱不做了,去饭店要菜,咱们吃点好的。”又问杨树森:“兜里有钱没有?去叫几个菜,你姑一天没吃饭,咱在家消停儿地吃点,这大长夜,慢慢吃。”
  树森扯着丽秋问:“姑,你咋没吃饭?哪不舒服了。”
  丽秋摆一摆手:“别听你妈胡说,姑吃完了。”
  六奶奶说:“你个小犊子,进屋这么半天,也没问你妈吃没吃饭。一听你姑没吃饭,看你急的,不怪是你姑姑的心头肉,俺当妈的是比不了。”
  丽秋心中倒是热乎乎的,但嘴上说:“那是你身上掉的肉,早晚都是你的,我暂时替你经管。”又对树森说:“快去吧,再晚点,人家饭馆再关门。记着,给车老板带一份,要大份的,别让人家吃不饱。”
  树森答应一声,把帽子扣上,拉着娴儿让她一起去。娴儿想和六奶奶亲热,赖着不想再出去。丽秋商量她:“娴儿快和你七哥去,帮他拿拿。他那毛手毛脚的,弄翻了,咱们谁也不用吃了。”
  娴儿不情愿地起身,搥了树森一拳:“你还有没有点用啦?”说着话,两个人手拉手出去了。
  六奶奶见他们走后,赶紧问:“你是不是要说他们俩的事儿?”
  丽秋说:“你还知道他们的事儿?我当初咋和你说的?让你找霍荷,把娴儿先领回去。可你呢?半年了,一点动静都没有,是不是把我的话给忘了?你说现在可咋整吧?”
  六奶奶又问:“你说重点,现在到哪一步了?”
  丽秋又急了,气恼地说:“哪一步,哪一步?都住到一起了,昨天我回来晚点,娴儿在他那屋住的。”
  六奶奶也吃一惊,自言自语地说:“小鳖犊子,咋能干出如此缺德的事儿。他们不是玩大了吗?娴儿丫头还小呢?他可是坑死人了?咋不随他爹呢?他爹老实一辈子,再么胆大一点,也不至于生出那么多罗乱。”
  六奶奶说话不明确,让丽秋听着不舒服,不高兴地说:“你啥意思?别指桑骂槐呀,打鸡骂狗的。他爹就是再不老实,碰见的也不见得随他愿。这么多年了,你也不是没看见。”
  六奶奶说:“你心惊啥?又没说你,俺说俺自己呢。他像树森这么大的时候,天天和俺在一起。如果他像他儿子一样,俺还能落到富家?还能遭那么大的罪?”
  丽秋啐了她一口:“你脸皮真厚,也不嫌磕碜好看了。陈芝麻烂谷子的,说说现在该咋办吧?”
  六奶奶满不在乎地说:“俺都跟他骨碌二十来年了,啥磕碜不磕碜的?土都埋半截了,谁还在乎这些。”
  “没人听你那点破事儿,现在到底该咋办吧?”丽秋不耐烦地说。
  六奶奶说:“那就那么办呗,能咋办?一双锦被盖上完事儿。”
  丽秋不解:“啥被?那么办是咋办?”
  六奶奶干脆利落地说:“张罗给他们结婚,婚一结,啥都结了。不然你说咋整?那丫头还咋嫁人?”
  丽秋问:“不是,你不嫌霍荷他们家庭?你们可是不对门户呀!”
  六奶奶说:“啥对不对的,他俩都好上了。再说了,父一辈子一辈的,我看挺好,定下来吧。”
  丽秋说:“你说得简单,你是同意了,那迟大哥和霍荷呢?你知道他们愿意不愿意?”
  六奶奶说:“他们同意不同意,俺管不着,你去说吧,大媒人由你来做吧。至于他们愿不愿意,他们说了算,如果愿意,俺一次娶俩媳妇儿,让树森和他哥一天结婚。如果他们不同意,把闺女领回去呗。”
  丽秋说:“我啥时候做过红媒?哪会那个。你现在是不忙不慌的,你得便宜啦。如果霍荷两口子不同意,我看你咋整。”
  六奶奶沉稳地说:“没法办,他们要不同意,他们想咋整就咋整。把小犊子抓去毙了,俺都不管,谁让他自己造孽了。俺说你呀,也别着急上火,车到山前必有路。俩孩子就和你亲,如今出现情况了,还不能让别人知道。在外面不能找媒人,你不当媒人谁当?”
  丽秋说:“他们两个要能成亲,我是巴不得的呢。我承认他们和我亲,惦记我吃惦记我穿,隔三差五地给我买东西,光衣服我都穿不过来。”
  六奶奶说:“放心吧,他俩在一起,也不一定是坏事儿。我先不走,把霍荷叫过来,咱几个商量商量。”让她一说,丽秋的心还透点亮。
  杨树森带着娴儿回来,买了几个菜,家里有酒,娘几个喝到半宿。
  霍荷到的时候,已经是隔一天的下午。三个女人虽然没有年轻的时候,在一起无拘无束的闹一番,但是,亲热劲儿还是不减当年。自从那日在道台桥分手,又有半年不见了。六奶奶与霍荷寒暄一会儿,把两个孩子支走,自己下地穿鞋。
  霍荷见了,赶紧拦挡:“你干啥去呀?我刚到你就下地?”
  六奶奶说:“因为你来,俺才下地呢,俺给你做几个菜,呆一会儿,咱们不是得好好喝点嘛。”
  霍荷说:“喝酒也不用你做菜,让娴儿他们买几个得了呗?”
  六奶奶解释说:“该买的得买,俺做几个家常的,你们俩先唠嗑。”
  霍荷不客气地说:“你呀,做那菜都多余,做出来也没有谁愿意吃。”
  六奶奶问:“这话儿咋说的呢?”
  丽秋乐了:“你做饭啥水平你自己不知道呀,也只能是做熟。”
  六奶奶说:“扯呢?俺真地做得那么难吃?那你杨哥哥从来没说,俺也把他们爷几个,喂得肥粗扁胖的。”
  丽秋说:“行,你快去吧,把菜都收拾出来,一会儿我去做。”
  霍荷说:“爱谁做谁做,我是不做,我那两下子还不如她呢。”几个人说着、闹着,六奶奶出去做法。
  霍荷问丽秋:“你们俩搞什么猫腻?叫我来好像不只是想我了吧,感觉你们俩要整点啥事儿?”
  丽秋没有想到,霍荷粗粗拉拉地一个人,竟然看出点端倪。赶紧说:“哪有啥事儿,是鬼子溜的来了,我寻思着咱们大半年没见,把你叫来聚聚。一年到头了,你也出来乐呵、乐呵,明天让树森看看剧院演啥戏,咱们也去瞧瞧,顺带逛逛街。”
  女人最喜欢看戏、逛街了,一听有热闹,霍荷可是乐了:“可也是哈,我都半年没来了。现在有事儿都小年轻的跑,我来的也少,这次来得好好玩几天。”
  丽秋说:“唉,玩儿也差着喽,老啦,不像娴儿他们,看孩子们都这么大,把自己都撵老啦。”
  “谁说不是,一晃孩子们都成大人了。咱们刚认识的时候,树森还在他妈肚子里呢,现在都一个大小伙子。”说起年轻的时候,霍荷十分留恋。
  丽秋说:“是啊,他们都该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你们当妈的,是不是也该操操心,张罗一下孩子的婚姻大事?”
  霍荷说:“娴儿还小点吧?过完年也才十六,啥都不懂呢?”
  丽秋说:“不小了,该张罗得过了,你可别以为她啥都不懂,孩子灵着呢。”
  霍荷不置可否,坚持说:“整整一年不在我身边,也不知道她啥样了,不着急,过二年再说吧。”
  丽秋有点急了:“那可不能等二年,得抓紧办吧,姑娘大了可不能留。”
  霍荷说:“我当妈的都不急,你一个做姨的急啥,让孩子在娘家多呆几年,好好玩一玩,结婚以后不自在了。”
  丽秋见霍荷没有这个意思,不知道该咋劝她,一时不知道咋说:“这……那……那也不行呀,这……”
  霍荷见她的神态,有点疑惑,问:“你是咋啦?要说啥?是不是娴儿?她咋了?”
  丽秋已经乱了方寸:“她……没咋,不是,我说她该嫁人了。”
  霍荷不满地说:“看你这不爽快劲儿,有话直说呗?是不是娴儿和你说什么了?有中意的人啦?”
  丽秋觉得不能隐瞒,回答她:“嗯,是有。”
  霍荷乐了:“有就有呗,你还有啥不好说的。谁还没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候,男欢女爱的正常,现在到啥地界了?”
  丽秋支支吾吾地说:“到了……到了,该结婚的时候了。”
  霍荷明白她意思了,不生气反而还乐了:“哟,都住一块儿了?死丫头比我还敢干,自己把自己给嫁出去了。挺好,是谁家小伙呀?”
  丽秋看她的态度,放心不少。问:“你看树森咋样?”
  霍荷说:“挺好啊,你说的是他俩呗?也难怪,天天在一起,不骨碌一起去才是怪呢。噢,我明白啦,你们俩是为这个让我来的。你们呀,捎信儿说明白不得了,多大点事儿。”
  丽秋有些不解,这不是大事,什么应该是大事?而且当妈的满不在乎。于是说:“我和鬼子溜的找人看了,批一下他俩的八字,八字相合。杨家这面没啥说的,你看你们那道面……”
  霍荷大咧咧地说:“我们也没啥说的,不嫌弃我们是山里人不懂规矩,她爹是胡子就行。”
  丽秋说:“哪会呢?老杨家乐不得的呢。”
  霍荷说:“那好,你给定吧,咋定咋是。”接着对外屋喊:“我说赵姐姐,别猫着了,进屋核计、核计吧?你心眼儿太多,还躲出去了,当面爽快点说多好。”
  六奶奶见一切都顺利,进屋笑嘻嘻地说:“都是秋丫头的意思,俺咋好出面儿。”
  丽秋气得直翻白眼珠:“你个坏种,我……”
  当天晚上,三个女人又喝顿大酒,干脆把两个孩子撵一个屋住去了,她们聊了大半宿,把结婚的日子都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