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只记得几句号子,断断续续唱到回家处,姚志信心中说不出的酸楚。
  爸爸不在,妈妈不在,楚梦之也不在,家里就他和爷爷两个人。
  一颗热泪滑下脸颊,头顶响起一声惊雷。
  楚梦之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礼貌地问:“老人家,徒步到此,没见车,能否留宿?”
  姚志信一面高兴,唱号子有作用,楚梦之复活了。一面又后怕,怕楚梦之再次消失。情绪激荡下,他分明想笑,却收不住泪水,不受控制地抽泣起来。
  楚梦之没打伞,身上却没被淋湿。爷爷没关注到这细节,只热情地邀请楚梦之进门,不好意思地说:“见笑了,这娃儿今天弄死只菜青虫,这会儿还伤心呢。”
  楚梦之脚步一顿。他吓唬姚志信,是希望姚志信明白生命珍贵的道理。其实,姚志信说的话,他都听到了。他不能奉承姚志信有爱心,也不能承认自己就是那条菜青虫,于是只说:“小孩子嘛,脸变得比天快,一会儿就好了。”
  老姚把侧屋让给楚梦之住。
  楚梦之心说,百年前,他和姚七在这片荒地,烧地夯土搭地基,挖排水沟。他们就地取材打土砖,把姚家垒了起来。这间侧屋,本就是他的房间。
  如今,姚家把土墙往上垒高了一些,里面用木架搭出两层,宽敞许多。但屋里因为常年不住人,充斥着一股淡淡的腐朽味。
  侧屋里放着很多他留下的老物件。
  墙角那口木头箱子,是他跟着姚家学手艺做的第一件家具。他割了土漆,用毛刷一笔笔刷上去的,视若珍宝。如今却堆在墙角,上面放了很多杂物。
  那衣柜也是他的作品,他选木料的时候没注意,以至于柜门上有一块黑色的木瘤。
  那床是他睡过的架子床,上面还雕了花,原本是打算和宋瑶共度余生的……
  他睡了几十年,云华村早已物是人非,没了他和宋瑶的过去。这间变了又好似没变的老屋,让他倍感亲切,却也神伤。
  姚志信能看出,楚梦之神情隐隐伤感,和之前淡漠隐忍的神情不一样。爷爷在旁边,他不能问问题,只能跟在楚梦之身后转,像一个无知又好气的孩子见到了新鲜事物。
  爷爷请楚梦之一起吃晚饭,要特意做两个菜。楚梦之推说吃过,让爷爷自行安排。
  爷爷做饭的时候,雨还在下。电闪雷鸣中,爷爷肯定听不见屋里的对话。
  姚志信问楚梦之,唱川江号子,是不是有利于恢复力量。
  楚梦之承认后,不忘道谢。
  姚志信眼睛肿着,心里却格外激动,这是第一次有人感谢他。
  他突然希望,楚梦之能正大光明地住在姚家。那么,他就能有人陪了。
  因为没有交光纤费,电视频道不多。这时候只有新闻和年代剧,姚志信不爱看,便拿出五子棋来。
  他跟同学下棋,最早是在本子上画格子,他们一人用笔去涂圈圈。爷爷看他好不容易有点正经爱好,便用做家具余下的废木料,拼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棋盘。这一面是十七条横纵线,那一面是象棋的楚汉河界。方木块被爷爷上了生漆,区分黑白,这就是五子棋的棋子了。
  姚志信教楚梦之下五子棋,没想到楚梦之这只古早妖怪,不仅会下棋,还能给他讲故事。
  原来,“尧造围棋”之前,民间就已有五子棋游戏,比围棋的历史还要悠久。
  姚志信下棋毫无章法,当然下不过楚梦之。楚梦之教他下先手的秘诀,他试了试,当真可以用,又高兴起来。以后,他能拿下棋和同学打赌,也算有特长了。
  一会儿,爷爷端了两碗面条来,和了中午剩下的菜汤,便成了晚饭。
  为了招待楚梦之,爷爷又拿出了他每次只呡一小口的三峡原浆。半瓶酒没有让爷爷尴尬,爷爷嘴上说着待客不周道,却笑脸盈盈的。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冷清的家里从来没这么多人一起吃过晚饭,前所未有地热闹。
  姚志信掰着手指数,爸爸已有三年没回来。
  上一次,爸爸不到晚上便回了巫山县城住,匆匆一面。
  再往前,好像又是三年。
  当着楚梦之这个外人,爷爷不想揭家丑,打断了姚志信的话,说这种情况在村里不稀奇,大家都是这样的。老年人和年轻人的生活习惯不同。他年纪大,没出过几次山,也难在大城市里揽活儿,去了城里反倒是累赘,还不自在。
  楚梦之已在村里游走一圈,知道别人家有冰箱、空调等等,姚家都没有。更别提薄片的液晶电视,外形看起来比姚家的砖头彩电好很多。
  楚梦之还是觉得姚家穷,脱贫了,日子依旧不好过。
  爷爷却怪工业化,让木匠没落。
  姚志信埋头吸溜面条,往嘴里塞菜叶,顾不得听爷爷和楚梦之拉家常。他时不时抬头,只看见爷爷眼中闪着从未见过的光芒,神采奕奕的。他想,可能爷爷没人说话,也和他一样孤单寂寞冷吧,这可能才是爷爷不去城里的根本原因。山里人去了城市,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即便别人不说,自己心里总有点膈应。
  爷爷极力推销着云华村。巫山夏天有云雨,秋天有红叶,橙子熟时还有水果。现在,村里要准备川江号子的非遗表演了,楚梦之也可以来看看这传承千年的文化。
  姚志信以为爷爷是想赶楚梦之,急吼吼表示他喜欢楚梦之,希望楚梦之留下。
  楚梦之顺遂推舟地说,他无依无靠,来散心,也是想寻一安身之所。如果姚家能收留,再好不过。
  爷爷原本有些犹豫,可楚梦之谎称祖上也是做木匠的,便引得爷爷惺惺相惜。
  爷爷激动道:“小楚,那你就当我徒弟吧,我这要搭戏台子,又要做家具,一个人也忙不过来。”
  姚志信知道,楚梦之给爷爷当徒弟,这辈分是有点问题的。却不知道,楚梦之和姚家祖宗姚七是结拜弟兄。
  按规矩,爷爷该叫楚梦之一声:堂祖父。
  爷爷高兴收了徒,嘱咐姚志信洗碗,拉着楚梦之讲起木匠那些道道,疑似考验。
  据说,鲁班工分了上下两部,厉害的木匠是能定家宅兴衰的厉害角色。这传说,只要是做木匠的人家都知道。
  楚梦之接过话说,有缺德的在木床中弹根线,夫妻共枕,睡着碰不到彼此,别想有后。有甚者在房梁上做点手脚,在里面住上百年便会渐渐衰败。
  楚梦之只用了这两个传说,便让爷爷深信不疑,认可他是木匠世家的孩子。
  姚志信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想,爷爷是不拿百度当回事的,天真又固执。现在网上什么没有哇。
  姚志信望天长叹,丁子星上了网,都能懂得比爷爷吃过的米多。
  哎,爷爷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成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