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614想了想,觉得自己这个猜测大抵是没错的。看着少年还未张开的身体,明显是被人为毁坏的脸,她心底划过一丝不忍,由衷地希望这个少年可以在优质区里活的久点后,她说:“你不要被安达茜纳吓到,也不要……怪她。”
  R614轻轻叹了口气,“你抬头,往上看看。”
  他们对面就是高高耸立的优质区主楼,高大的水泥石块混合相砌而起建筑带着磅礴的气势站在他们面前,就像是无可匹敌的巨人蔑视渺小的虫子,由特殊材质合成的雕花窗户在阳光下反射着灼目的光芒。
  阳光。
  千远的视线在刺眼的阳光上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待“稀奇”这个念头略过他脑海,他才继续往上目移。
  顶端的钟楼隐没在光线里看不太清,但钟楼下延伸出的屋檐,拉长的檐角被光一照,投下的阴影刚好可以笼罩住一扇属于管理层的窗户。
  他瞥见了一块一闪而过的衣角。
  衣服的主人似乎刚从窗边离开,那块蹁跹的衣角抓住了一丝隙光,看似简单的布料在明亮照耀下尽跃动出缕缕华光。
  精致的工艺品,上等的布料。
  非常贵。
  而在整个优质区,能待在管理层往下观察花园,穿得起这么奢侈的衣服的人……目前来讲,只有一种可能。
  ——蒙纳狄赫尔洛迪。
  “……培育院中所有动物都是为满足[天决者]的需求而准备的。”R614也抬起头,自下而上地仰望那扇窗户,“你应该明白这一点吧?”
  “嗯。”千远轻轻应了一声。
  “动物们的性格不尽相同、千奇百怪,但终究只是为了[天决者]而服务的。”R614长长呼出口气,“安达茜纳也一样。”
  “她刁钻、蛮横、随心所欲、不讲道理,恶劣的性格,所展现出来的也只是[天决者]希望看到的一面。R723毁了她筹备的茶会,你、我和贝莎莎她们都是目击者,楼上还有蒙纳狄赫尔洛迪观赏者这一切……”
  ——对于一个娇纵又坏脾气的大小姐而言,狠狠凌辱一番这个捣乱的跟班,才是正确的“剧情”走向。
  所有人都是戏台上的木偶,自觉或不自觉地被无形的丝线操控。上台的角色拥有姓名,幕后的配角只有编号,就连性格情感都是从一开始就被刻好的,强制地锁住每一寸筋血脉络。
  “……只有这样,她才能保住自己,也尽可能地保住R723。”
  “桌子被人动过手脚。”千远微微眯起眼,强光使他的眼角沁出生理性眼泪。他挑了个问题不轻不重地讲,又在下一秒突然转换了话题,“现在在看着你的那个人,是谁。”
  R614有些吃惊,“你注意到了?”
  她吃惊的不是千远如何在隔着几十米外加阳光反射的情况下还能瞧见反光处藏了个人,而是他看到了,能发觉这藏匿之人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他叫奥文莱,是个眼睛有问题的劣质动物,本来应该待在劣质区的,不知为何物……最后出现在了蒙纳狄赫尔洛迪身边。”
  “我来优质区之前,也没看他参加过选拔……准确点说身体上有残疾的动物都是没有选拔资格的。”
  千远端详半晌,“他为什么这么看你。”
  黏腻而狂热的视线,即使被纱布蒙住双眼也无法阻挡。和小周偶尔盯着他出神的视线很相似,但又不太一样……掺杂了点百长盯着他时的那种味道。
  “……可能是因为,以前在劣质区的时候,我给过他一颗苹果?”R614歪了歪脑袋,像是对这种视线已经快免疫了,平静地说道,“体弱残疾的动物在劣质区里难以生存……我看他那时候应该好几天没吃饭,都快饿死了,就塞了个自己种的苹果给他。”
  再然后,这小子就经常出现在她身边,用这种古怪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她。
  千远:“他喜欢你?”
  “因为一个苹果喜欢我?”R614耸耸肩膀,“我倒不是说不喜欢他……当然喜欢也谈不上,只是我觉得,因为一个恰到好处的帮助,而把所有的情感与注意力倾注在我身上。”
  “那对他不公平。”
  R614说:“那只是个我随手种的、我根本不在乎的苹果而已。”
  ·
  下雨了。
  男孩倚在窗边,凝望着窗外阴雨绵绵。
  枯萎的藤叶被坠落的雨滴击散,破碎的尸体被风卷入泥泞,搅碎、吞没、湮灭,新生的嫩芽来不及抬头,就先一步被呼啸的狂风碾断了腰。
  一切都是如此沉闷、枯燥。
  经常下雨的地方无论刮多大风雨都不稀奇,偶尔展露的阳光也难以照到此处。窗外的风景日复一日、无味单调,繁碎的雨声“啪嗒啪嗒”砸在玻璃上,听久了也只让人觉得心烦。
  但今天有点不太一样。
  男孩支起身子。
  窗外雨势越来越大,流动的水幕几乎已经完全覆盖了景色,男孩不得不眯起眼睛,聚焦视线,透过一片阴雨,才勉强瞧见那熟悉的黑影——
  没有眼睛、没有嘴,浑身漆黑,像一块不透光的幕布,偏生又长了个人形的躯体,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时候,活像尊人体模型。
  ——它是半个月之前出现的。
  最开始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盘踞在一棵新生的树苗底下,像是树荫,男孩没有太在意。
  后面树苗被移走,白线划分的“禁区”又扩大一圈,没有任何拥有活力的生物会溜到他眼前,男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即使在完全暴露于阳光的情况下,也依旧存在。
  甚至,还由一个简陋的椭圆形,拉伸延长出了模糊的人形。
  似一幅诡异涂鸦。
  “……”男孩打了个寒颤,他不明白害怕的概念,也不懂恐惧是什么,在他看来,这片阴影本能地让他感到非常不适。
  于是在一次蝎毒注射后,感受着剧烈灼烧般的痛感在身体里乱窜,已逐渐习惯这一切的男孩平静地对蒙纳狄赫尔洛迪说:“院长,我的房间,窗外有东西。”
  “什么东西?”蒙纳狄赫尔洛迪漫不经心地问。
  “我不知道。”
  蒙纳狄赫尔洛迪没有管他,自然也没有回应他的请求。在她看来,美好的事物如果被发现,男孩肯定是不会主动对她讲的;他愿意告诉她的,只有那么些平淡、或不美好的东西。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管呢?
  这正是她所希望看到的啊。
  用孤独、不幸填充他人生的色彩,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对他进行重复的折磨和特训,自然而清醒地在黑白的世界里沉沦,直到某个时刻——
  那位“大人”会亲自牵起他的手,如神明莅临般,带来第一丝曙光。
  到了那时,名为“救赎”的羁绊会将他所有的爱与美好数尽绑定在一人身上,像神明与祂绝对忠诚的信徒,倾注所有的信念,自愿地、永远地、能顺地依附在那位“大人”身边。
  这是男孩被创造的初衷。
  也是她最终需要完成的任务。
  “……”
  思绪倏然收回,男孩看着窗外的黑影,心想:它好傻。
  都不知道避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