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基督,得永生——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无所谓,我们这个信仰完全是为解放人民,一切从人民出发,向人民而去,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滴。大家换个角度,就算不给神交十一税,钱早晚也得被贵族抢走对不对?既然如此,还不如送给老天爷买份心安,十分之一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大家多多少少信一点哎——”
  美因茨大主教,迪特里希·申克·冯·埃尔巴赫。
  男人继承了父亲的名字,申克。埃尔巴赫郡是一座黑森州东南部的小镇,郡治位于黑森州的欧登瓦德山以北的群山乱林之间,注定此地的居民不会太多。
  迪特里希主教便是埃尔巴赫家当家家主的三弟,年轻时自愿出家进入修道院,放弃了家产的继承权。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所谓的“自愿”究竟有多大水分,他根本就是被两位兄长夺走了继承权。一场在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欧洲大陆再寻常不过的家族内部冲突,可怜的男孩被驱逐入修道院,开始了孤独的人生。
  从修道院到教会,再在教会里煎熬多年,男孩熬走了所有的长辈上级,终于在1443年当上了说一不二的大主教。
  在帝国议会和巴塞尔公议时,他和他培养的继承人阿道夫曾与罗贝尔有过数面之缘。彼时,他的大肚腩和酒蒙子的习性曾给众人留下极深的印象,一顿饭可以就下去一桶红酒,诨名“行走的红酒桶”。
  今天,他又像往常一样,因为闲得蛋疼特地聚集了一大群信众,当着他们的面大放厥词。
  “有些信徒可能很好奇,为什么当年黑死病的时候,神从来没救助过我们!”
  他的话引起一片哗然和共鸣,但更多人其实已经习惯了大主教的不着调。
  “主不在乎!理解这一点,你们就理解了全知全能的主,耶和华!”他挥舞着权杖,唾沫星子喷得满天到处飞,“你们晓得不?其实,在天空丛云之上,有一座美丽的天国,虽然我们的基督不提供七十二个圣处女的特殊服务,但我们的天国里不仅可以吃享之不尽的猪肉,而且可以喝饮之无绝的美酒!”
  “其实还是圣处女好一点……”
  人群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吐槽。
  迪特里希横眉冷目,大吼一声:“什么?我听到有人在说亵渎的言语,本主教必须予以修正。现在我宣布,今天的集会再延长两小时!我要把《圣经·使徒行传》挨行挨字地再念一遍!想想我们的基督先贤为了把正信传播四方做了多么伟大的牺牲,看我不把正信狠狠地灌注入你们的脑子!”
  “不要啊——”
  人群的哀嚎连绵不绝。
  从今天中午开始,迪特里希连蒙带骗的演讲已经持续了一整个下午,拉着台下数百人翻译了一下午的圣经。全教区的人都知道,主教是全国最荒唐的酒蒙子,这场集会也只是一时兴起的决定,领导人一拍脑袋,下面的人跑断大腿,无论古今中外都一样。
  往日里,大伙没少因为酗酒的问题抱怨主教,迪特里希听在耳里,决定以一场别开生面的集会扭转自己的形象。就结果来看,集会的效果不错,在酒蒙子之外,他又多了个“神棍”的标签。但对跑断腿的老百姓们而言——你他妈的还不如滚去喝酒呢。
  一辆马车停在人群之后,罗贝尔坐在后座上,津津有味地听着迪特里希主教的胡扯杂谈。大主教的拉丁文水平似乎极其有限,百分之六十的内容是正文,剩下百分之四十全靠扯淡弥补。
  读到使徒后篇的时候,迪特里希甚至理解错了哥尼流的性别,把一场原本圣彼得打破犹太人限制的感人传教说成了彼得和罗马女军人哥尼流之间的动人爱情故事。
  先不提他这拉丁文水平到底是怎么当上的教区主教,单论趣味性,就像是听刘备和娘化赵云一样有意思,原来阿斗其实是赵云和刘备的孩子,怪不得赵将军七进七出也不舍得放手。
  普通人或许没有太大感觉,但这场集会在罗贝尔眼里相当“成功”和有趣。在教廷内部,对圣经经典的翻译受到严苛的限制,修道士被勒令禁止将原文翻译为平民看得懂的地方语言。拉丁文是一门死亡的语言,没人拿他当交流用的口语,这个语言唯一的意义就是你翻译圣经,以及给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命名——毕竟语言已经死亡,不会再出现词义变动,拿来给新事物命名再合适不过了。
  不过也多亏迪特里希编故事的能力不赖,听众们虽然抱怨集会漫长,但还没有闹起来,如果这时候有几百个马扎和一支曲艺团,他们应该能更心平气和地听主教大人讲评书。
  “小白,你觉得他的故事讲的怎么样?”
  肩头的灰背隼眯着眼睛,看起来也沉浸在了迪特里希的故事里。
  “棒极了,彼得和哥尼流之间居然还有这档子风流韵事,我就说他们基得过分了,原来是爱情的酸臭味。”
  “别这样,彼得会伤心的。”
  灰背隼用一只翅膀遮挡着鸟喙,罗贝尔硬是从鸟的脸上读出了幸灾乐祸的味道:“他要是伤心为什么没从坟头爬出来抗议?正主都没意见,我们只要享受磕的快乐就好。学会灵活虔诚,孩子,这叫人性化。”
  “耶稣也没意见?”
  “书又不是他写的,他能有什么意见?哦,安静,那个有意思的修道士要讲保罗和提摩太的爱情故事了。感觉应该马上就能讲到耶稣用肋骨痛击罗马士兵的长矛了。”
  在如此亵渎的翻译诞生前,罗贝尔有义务拦住他。
  他亲自挤过人群,凑近迪特里希所在的木制讲台。
  “啪!”人情冷暖,醒木拍桌。迪特里希撩起袖子,满头大汗也无法掩盖他的兴奋。
  “话说元前罗马年间,有一位莽撞人。自加利利传道以来,十二门徒随我主出巴勒斯坦。大圣徒姓彼名得,百钉倒吊,后称为罗马耐钉王。
  只皆因,骷髅山前一场鏖战,圣彼得单枪匹马,闯入彼拉多总督府,砍倒大纛两杆,夺槊三条。彼拉多在山头之上见一穿白老头,白面白袍白旗号,追至到骷髅山前,我主赶到,高叫:‘徒弟,不要惊慌,某家在此,料也无妨!’
  让过彼得,罗马追兵赶到,不见彼得,只见一白脸大汉立于桥上,彼得拉忙问犹太祭司长:‘这白脸大汉他是何人?’祭司长言道:‘他乃耶稣,一莽撞人。’
  彼得拉闻听大吃一惊:想当初,叛徒犹大收我五十万阿斯之时,对我言道,他有一师傅,姓耶名稣字圣子,在百万军中取总督之首级如探囊取物、反掌观纹一般,今日一见,果然英勇。
  只见我主挺鼻柳眉,面如灿银,白中透红,海下扎里扎煞的一部金钢髯,犹如钢针,恰似铁线。站在山脚之下,咬牙切齿大骂:‘异端听真,吠!今有降世圣灵在此,尔等或攻、或战、或进、或退、或争、或斗!不攻、不战、不进、不退、不争、不斗,尔等匹夫之辈!’
  大喝一声,罗军吓退,大喝二声,山岳崩摧,大喝三声,把十字架喝陷。信徒有诗赞曰:千军万马避白袍,我主耶稣逞英豪。千载幽夜一破晓,戡乱救国有神王。哇呀呀呀……”
  “好!”
  人群异口同声爆发一声高亮的喝彩,如雷般的掌声旋即响起。
  “别哇呀了,老迪,该下班了。”罗贝尔走到近前,对台上的上头男人喊道。
  “嗯?是谁,谁在打搅我的传道?”正在兴头上的迪特里希皱紧眉头,看向台下。他先是一惊,随后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又捏了几下脸颊的肥肉。
  “你、你,我认识你,但又不那么认识。”他端着下巴作沉思状,“嗯,我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是不是还没有这么老成?”
  “上一次见面,我只有十五岁,现在我二十一了。”罗贝尔微微一笑,“好久不见,看到你还这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埃尔巴赫主教。”
  “啊哈,果然是你!”
  他大喜过望,忽然伸出虎臂,熊腰收紧发力,一把像提小鸡似的把罗贝尔拎上了台。
  “各位信徒们,同袍们,我迪特里希今天真是太高兴了,我必须向大家隆重介绍这位远道而来的朋友!”他的手臂传来狮子般的巨力,紧紧把罗贝尔搂在怀里,如果不使用神力绝对无法挣脱。
  他哈哈大笑,把罗贝尔转向台下众人。
  “我敢保证,整个德意志不会有比他更传奇的年轻人,这位来自安科纳的年轻鹰隼,奥地利大主教,罗贝尔·诺贝尔!怕你们不知道,这可是十五岁就能陪老子痛饮三桶美酒的少年俊杰!”
  酗酒算个狗屁俊杰。
  观众们抽搐着嘴角,一脸的无语。
  这突如其来的介绍令青年猝不及防。
  他向信徒们挥了挥手,尴尬地笑着,回应下面的口哨声和欢呼声。又接过仆人递上来的漱口缸,讲话前先漱口,这是对信徒的尊重。
  总感觉……美因茨教区的信徒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这里的信仰与其说是信仰,不如说是“兴趣游戏”的一种。连大主教本人都宛若谐星,够接地气,所以才能在信徒中引起强烈的共鸣。
  “而且——”
  迪特里希忽然拉长嗓音。
  “这样前途无量的年轻人竟然,没有家室哦——正规教皇国神学院出品,品质保障,道德上佳,青春俊俏,温和善良,数量有限,只有一个,先到先得,不要哄抢~”
  “噗——”
  人群后的伊莎贝尔和台上的罗贝尔同时喷出一口水。
  教会可以接地气,不能接地府啊!
  伊莎贝尔在人群后焦急地蹦跶,左右挥动手臂,仿佛在跟大家示意“家室在这呢”,罗贝尔只希望她别再添乱。
  “嘿嘿。”迪特里希似乎没意识到自己的话给别人带来了多大的困扰。他叉着腰,一副“我真是太牛逼了”的样子,就差当众邀功了。
  几十年如一日的教会生涯并没有磨灭他的童趣,事实上,可能反而加重了。
  “老迪,我这次来,不只是拜访朋友,也是代表吾皇前来改善关系。”他稍稍动用神力,挣开了迪特里希的熊抱。后者震惊于他突然暴增的力气,眼睛瞪得像铜铃,射出闪电般的精明。
  “你看大家都累了。”他替群众说出了心声,“阴天了,太阳快落山了,大家还得回家收衣服呢。”
  迪特里希满意地点点头:“嗯,正巧本座嗓子也冒烟了,好!那么本座宣布,今天的集会到此——”
  “好耶!诺贝尔主教万岁!”
  数百观众齐齐爆发出热烈的欢呼,抢在老迪话说完前瞬间跑得无影无踪,令后者登时红温上头,脸涨气鼓。
  “……嗨,算逑。”他摆了摆手,“好哥们来了,老子今儿个高兴,放他们一马。罗,今天咱可得好好喝一杯,庆祝咱们弟兄重逢。”
  虽然罗贝尔也不知道几面之缘怎么就成了好兄弟,但他对热烈的情谊向来来者不拒,某种意义上可以称为“被动自来熟”。
  临时搭建的宣讲木台由劳力们安排拆除,二人勾肩搭背,有说有话,骂着脏话便向大教堂的方向走去,伊莎贝尔等人也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盖里乌斯跑得最快。
  他已经嗅到美酒的味道了。
  此时不追,更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