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嘎吱。”
  “嘎吱,嘎吱。”
  “嘎吱,嘎吱。”
  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弗雷德里克公爵大口大口地咀嚼着烤羊排。
  公爵阁下满手和脸上沾满了油脂和调味料粉,吃完一块肉排后还伸出舌头认真嗦干净每一根手指,突出一个勤俭节约。
  日耳曼人(哥特人也是日耳曼蛮族的分支)和斯拉夫人一向被自诩文明的法兰克人、拉丁人以及希腊人视为“挤进文明世界的蛮夷”。
  日耳曼人耗费千年的时光才逐渐在文明世界占有一席之地,而比日耳曼人更外围的斯拉夫人更是多年的文化歧视重灾区。
  意大利人歧视日耳曼人,就像清朝人歧视西洋人一样自然。都是抱着文明的优越感寻求心灵的慰藉——虽然我沦为砧板上的鱼肉,但是我比你文明,所以输是赢,赢更是赢两次,双赢。
  弗雷德里克把桌子上的美味肉食一扫而空,假装无视了旁边威尼斯带路党略带鄙夷的视线,笑着对属下问道:
  “博罗诺夫,侦查队的情报送回来了吗?安科纳有多少敌人,现如今是什么情况?”
  他看着博罗诺夫一瘸一拐的大腿,内心感到不妙。
  采邑男爵博罗诺夫连忙俯下身子:“臣下正有紧急军情要告知公爵……属下无能,请大人恕罪!”
  弗雷德里克听到“恕罪”两字,心里便漏了一拍,但他还是强作镇定地道:“无妨,你且细说。”
  “是,公爵大人。”
  博罗诺夫颤巍巍地站起身子,向呈上一张纸质文件。
  公元14世纪,“中国造纸术”传入欧洲,这种中国发明的纸张一经传入便火速风靡全欧,迅速取代了制造繁琐,产量低下的羊皮纸,成为平民和贵族日常使用的书写媒介。
  现如今,除了某些特定的宗教仪轨要耗费少量羊皮纸,已经没有人会花冤枉钱买那种落后玩意儿了。
  “禀告大人,十天前,向南部散遣的骑兵侦察队就出现了严重的损失,在下察觉异常,因此率军前往围剿,却……却战败了,没能消灭安科纳的别动队。
  这几日,臣继续派出侦查队,但屡次被剿,因而……侦察工作近乎停摆,尚不清楚安科纳的守军人数。”
  “损失如何?”
  “损失……损失了八百名士兵,大约五百匹马……”
  博罗诺夫看见弗雷德里克的胡子在听到“五百”这个数字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连忙继续道:
  “但是我已经确认了猎杀我军的罪魁祸首的位置,他们人数不多,就驻扎在附近一座名为卡利的市镇……”
  弗雷德里克终于忍无可忍,对着博罗诺夫咆哮道:
  “朕的马!你说他们人数不多,却抢了我五百匹马!你知道我们一共才有多少匹战马吗!没用的东西,我砍你的头!”
  博罗诺夫跪在地上连连谢罪。
  “呼……”
  直属于自己的男爵吓得两股战战,弗雷德里克也不想继续深究。
  在欧洲分封制的基础下,直属于自己的封臣,尤其是小封臣,是最值得信赖的。
  他们封地小,财产少,又没有大家族作为后盾,为了得到君主更多的嘉奖,往往在战斗中身先士卒,在政治上忠心不二。
  博罗诺夫是弗雷德里克最器重的男爵,即使能力上有所欠缺,也远远比某些强而不忠的货色值得托付。有限的敲打已经足够,以后有大大小小的事,他还得依赖人家呢。
  “罢了,我再给你三天时间。”
  弗雷德里克伸出三根手指:“三天之内,我要看到那队敌人覆灭的战报,还有他们头领的脑袋,否则……”
  他故意拉长音调,博罗诺夫咬牙回答道:
  “否则臣下提头来见!”
  “好!”
  弗雷德里克写下一张调兵令,盖上自己的印章:“我再给增派你三百轻骑兵,外加我贴身的十名骑士随行,你务必歼灭敌人。我安坐在营寨,等着为你庆功。”
  博罗诺夫双手高举手令,面对着公爵,缓缓倒退出营帐。
  “这一次再败,就不要回来见我了。”
  男爵的手抖了一下,险些没拿住手令。
  他退出营帐后,一直沉默寡言的威尼斯带路党突然开口:“公爵大人,在下吃过晚饭后腹中翻腾,还请允许在下出门如厕。”
  弗雷德里克轻轻“嗯”了一声,随口道:“麻烦你告知总督大人,我军人手不足,请威尼斯军队尽快前来汇合。”
  威尼斯人眉间轻挑,恭敬地道:
  “是,在下遵命。”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威尼斯人走到一处远离人烟的墙角,在确认四下无人后,有节奏地敲击了三下木围栏。
  墙外响起了三声有节奏的咳嗽声。
  他便倚在营地栅栏上,用日耳曼人不屑学习的捷克方言自言自语起来。
  “奥地利的弗雷德里克言过其实,不堪大用,未进安科纳就折损了五百匹战马——教皇国的军力不像大总督推测的那般衰弱啊。”
  他说罢,墙外也响起蹩脚的捷克土话:“您的建议是?”
  “弗雷德里克要求我军尽快和奥地利军汇合,不过我建议总督大人作两手准备。”威尼斯人低声笑道:“跟随皇帝陛下劫掠罗马的准备,以及……”
  “痛打落水狗的准备。”
  深夜里,罗贝尔·诺贝尔忽然惊醒。
  他身边的同僚士兵们全都睡得像死猪一样,鼾声如雷。罗贝尔一开始还不习惯吵闹的环境,如今已经能在鼾声的包围下美美睡上一觉。
  他辗转反侧,只感觉心中悸动不已,难以入眠。
  既然睡不着,他便坐在亲手制作的木椅上看书。
  这是从一户逃亡的富裕人家翻出来的诗集,作者是意大利十四世纪的着名诗人但丁·阿利基埃里,诗集用极长的篇幅记载了着名的长诗《神曲》。
  因为在长诗中极力讽刺教会的腐败堕落,把从教皇到神甫都阴阳怪气了个遍,这首诗一度被教会列为禁止读物。当然,只要你别当着审判庭战士高声朗诵,普通神甫看见你读《神曲》,大多时候也只会付之一笑。
  然后默默把你举办给审判庭烧死。
  烛台的灯火伴着福音书的章节摇曳,点亮了黑暗夜晚的唯一一缕温暖。
  只是若灯光没有如众人期盼的那样带来温暖,反而带来了五彩斑斓的黑,没有罹患夜盲症的少数人,是否有责任掐灭这缕光呢?
  雅各布被灯火的光芒唤醒。
  他又做了噩梦。
  他梦见冬天的某一天,撒旦降临自己家徒四壁的房屋,要夺走自己唯一所拥有的一切——他挚爱的妻子。
  就在撒旦手中的刀切断妻子喉咙的一瞬间,他悚然惊醒。可是现实里没有恶魔撒旦,只有自己一样的人类。
  他看见正在盯着掌心出神的罗贝尔,低声道:
  “阁下,您睡不着吗?”
  看见醒来的是雅各布,罗贝尔放下了诗集。
  对于重逢的这位失去妻子的可怜男人,罗贝尔一直抱有某种愧疚。假如那一天,他没有征召雅各布,有了丈夫的保护,也许事情会变得不一样。
  “是的,我刚刚做了一个梦。”罗贝尔叹了口气,“我梦见恶魔带领他的军团屠杀了城市,而我站在远方的山丘上,只是一位路过的普通人。”
  “是吗,我也做了一个梦。”
  雅各布没有说出梦的内容,但看他满布冷汗的额头,想必那不是什么好梦。
  “雅各布。”罗贝尔叫出他的名字,这让雅各布受宠若惊。
  “如果,我是说如果,奥地利人发现了我们,率领军队进攻卡利。”罗贝尔咬着手指甲,“但对方人多势众,卡利又没有城墙……怎么办。””
  雅各布摇了摇头,“那样我们只能撤退,大人。我们已经为保卫家乡尽了最大努力,接下来该轮到家乡保卫我们了。”
  “可敌人是我们勾引过来的,我们就这样自走了之,对得起卡利人吗?”
  罗贝尔面露懊恼之色。
  他选择卡利市为游击基地,仅仅是因为此地能最大范围地辐射安科纳北方,而且能提供遮风避雨的住所。
  至于这是否会给卡利带来某种祸患,他在制定计划之初没有在意。
  在暂住卡利市的这几天,他偶尔会收到卡利居民为军队捐赠的物资,大部分是多余的大麦粉和自家养的鸡所下的鸡蛋。
  他认识了不少卡利人,习惯性记住了他们的名字。可一旦记住了某个人的名字,这个人对的意义就不仅仅是卡利的居民那么简单了。
  秦灭六国,坑杀各国降卒数十万。当伤亡数字高到一定程度时,人们往往便遗忘了数字背后代表的数十万场悲剧。就像北野武说的那样,灾难并不是死了两万人这样一件事,而是死了一个人这件事,发生了两万次。
  雅各布看出了罗贝尔的犹豫,他的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悄悄地道:“既然您不舍得放弃卡利人,那就带着他们一起撤退吧。”
  罗贝尔果断否决道:“不行,那只会把居民牵扯进战争中,给奥地利人以屠杀的口实。”
  “没有抓到我们,难道奥地利人就不会屠城泄愤了吗?”
  雅各布露出他的脖子,上面挂着一条花草编织的项链,这是他们驻扎在卡利的第二天,一户穷人家女儿送给他的礼物。
  “只要是战争,没有不死人的。入侵安科纳的是奥地利人,降下屠刀的还是奥地利人,难道要把责任丢给我们吗?”
  雅各布的眼中映着妖艳的红色烛光。
  “请做抉择吧,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