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黝黑深邃的长廊,一道矮小的身影一遍一遍地敲击着木门。
  “咚咚咚。”
  距离十几米外的回廊拐角,十几名衣冠楚楚的贵族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背影。
  “咚咚咚。”
  这是第十三次敲门,房间内依然没有回应的迹象,贵族们纷纷失落地耷拉下眼皮。
  “轰!”
  就在众人以为开门无望时,那道敲门的身影骤然飞起一大脚踢破了大门,锁头孤零零地耷拉在插头上一晃一晃,恰如众人一晃一晃的忐忑内心。
  房间内传出变声期特有的沙哑与稚嫩兼具的嗓音。
  “人呢?死哪去了?给我滚出来!”
  众贵族异口同声地响起一阵“卧屮”,完全背弃了贵族应有的礼节。如果利奥波德在场,一定会感慨一声礼崩乐坏,然后心肌梗塞而死。
  弗雷德里克的房间内充斥着男人几天不出门闷出来的臭气和浓郁的酒精味,呛得罗贝尔咳嗽得眼泪鼻涕都快流出来。
  他扫开脚边碍事的陶罐碎片,搬开被暴力折断的床板,用鸡毛掸子扫去无数小酒桶,终于“挖”出了宿醉得不省人事的奥地利公爵。
  “醒醒,醒醒。”
  鸡毛掸子的鸡毛插进他的鼻孔搅弄几下。
  他马上皱紧眉头,打出一声震天撼地的喷嚏——然后继续美滋滋地睡了起来。
  “快醒醒,太阳照屁股了。”
  罗贝尔扯掉绑在窗户上的被单,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喊道:“你个没骨气的东西,我真是看错你了,竟然以为你能实现我的野心!”
  野心……
  野心……
  他的眼皮缓缓抬起,又被刺眼的阳光逼得放了下去。
  哦,对了,野心。
  他那个享受到权力的甘美后渴求更进一步的野心。
  “呜,呜呜……”
  弗雷德里克忽然捂住了脸。
  一个三十多岁,大龄未婚,事业受挫,胡子拉碴的老男人,忽然啜泣起来。
  随着他的动静越来越大,呜咽逐渐演变成一场泣不成声的暴风哭泣。
  罗贝尔:????
  克里斯托弗忽悠他过来的时候可没说会遇到这种情况!
  总有人说直男不会哄女孩子,罗贝尔在这里澄清一下,其实男人也不会哄。
  他手足无措地环顾四周,试图仿照哄小孩的方法,找一个弗雷德里克喜欢的玩意儿哄他开心。
  然后,他猛然意识到眼前男人的岁数比他大一倍还多,这法子多半不好使。
  与此同时,趴在门外偷听的诸位贵族听到屋内一阵叮叮咣咣,随后罗贝尔吼叫了几句,然后就有人大哭起来。
  众贵族又异口同声地响起一阵“卧屮”。
  主教直接把公爵骂哭了???
  怪不得大伙都说“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这凯撒的归凯撒都这样了,万一凯撒的也归上帝,那帝国皇帝还不得天天让自家主教骂哭啊。
  “呃,这个,那个,我,你,他……”
  罗贝尔慌乱地拿起一张纸:“你看看信,对,看看信。”
  “呜啊——”
  看见有人拿起了写着艾尔弗雷德死讯的信件,弗雷德里克哭得愈发悲伤。
  “对,对,信不好看!不看信!”他丢掉信纸,忽地发现窗户下面摆着一大块木头、一柄刻刀、一柄铁锥和一柄小锤子,但他记得那里之前明明什么都没有。
  不过紧急时刻也管不了许多了。
  房间里响起刀砍锥刺的声音。
  众贵族第三次异口同声地响起一阵“卧屮”。
  什么什么,不会演变成什么暴力流血事件吧?
  刻刀一下下地劈在木头上,逐渐雕刻出某种形状,锤子敲打着铁锥,一点点去掉多余的边角料。
  弗雷德里克停下了呜咽,望向罗贝尔繁忙的背影。
  十分钟后,他凭着超乎常人的力气和耐力完成了雕刻。
  “最后一步……”
  罗贝尔最后在精心雕镂出的木头皇冠上刻下一段德语文字:
  “Alles Erdreich Ist?sterreich Untertan(世界终将臣服于奥地利脚下)”
  他捧着这顶亲手雕刻的简陋木质王冠,慢慢走向弗雷德里克,在他疑惑的眼神中将皇冠轻轻戴在他的头顶。
  “弗雷德里克·冯·哈布斯堡,我加冕你作神圣罗马的王。”罗贝尔轻轻将权杖搭在他的肩头,“受奥地利与罗马的子民爱戴,由圣神的祂亲口应许,维护主在人间的一切权力。凡拥戴你的,你要加倍爱惜,凡违逆你的,你仍要报之以爱。‘被推选’和‘被拥戴’的帝国皇帝,应主的许诺统辖的德意志、萨克森、意大利、波西米亚与匈牙利的一切疆土,无违誓约。”
  权杖在他的双肩来回轻点,在胸前凌空绘制了一道十字架。
  “礼毕,恭喜陛下了。”
  弗雷德里克摘下了头顶的木头冠冕,蓦然发出了一声自嘲的鼻音。
  “做做梦也不是坏事。”
  然后将冠冕戴回头顶。
  “哇!”
  扒着大门偷听的贵族中有人无意中碰了一下摇摇欲坠的门锁,大门彻底垮塌,连带着他们都一齐涌进房间。
  克里斯托弗“哎哟”地捂着磕到铁索的屁股,抬头对上了兄长惊愕的视线,尴尬地挠了挠头。
  “这个,我们恰好路过,听见屋里有动静,担心是刺客……你信吗?”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身材魁梧的弗雷德里克愧疚地低下头颅,不那么合尺寸的皇冠向下滑落。
  罗贝尔伸出权杖,顶住了皇冠下滑的势头。
  “互相谦让的屁话之后再说,现在另有要紧的事情。”
  他环顾房间内大大小小的一众贵族:“按照之前的和谈条约,威尼斯总督承诺兑现的第一批军备已经运抵的里雅斯特港,包括三十门口径不一的青铜加农炮和八百身米兰板甲。这是我军反攻维也纳的重要物资,有没有人自告奋勇去护送这批军备的?”
  “我来!”
  人群中走出一位被缠满了绷带的汉子。
  他向罗贝尔和弗雷德里克逐一行礼:“臣是艾尔弗雷德大人的书记官,也是维也纳唯一的幸存者。艾尔弗雷德大人临终前嘱咐我为公爵的大业恪尽职守,可……现如今我身体残废,无法上阵杀敌,请将后勤事宜交给我吧!”
  罗贝尔看向弗雷德里克,征询他的意见。
  后者按着皇冠轻轻颔首,算是认可了这个安排。
  “好,那护送军备的任务就托付给——还没问过阁下大名。”
  “主教叫我恩里克就好。”
  “那就拜托恩里克书记官了。下一步,在正式发起维也纳战役之前,我们必须探明维也纳的守备情况。”
  他退后两步,将弗雷德里克的身位让了出来:“至于具体安排,就交由陛下定夺了。”
  “……哼。”
  弗雷德里克稍稍仰起头,不让属下发觉自己眼角的泪痕。
  当然,这是毫无意义的,大家已经扒门缝听了半天鬼哭狼嚎了,只不过默契地不去嘲笑他而已。
  况且,这没什么好嘲笑的。男人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弗雷德里克愿为属下的死亡而悲伤,只会让大家感到暖心。
  毕竟,谁愿意为一个冷血的君主卖命呢?
  “博罗诺夫,出列!”
  “到——”
  博罗诺夫如打了鸡血般冲到他的面前:“陛下英明,侦查这种事果然还是交给经验丰富的我来……”
  “啊,算了,你先歇着吧。”
  一看到他的脸,弗雷德里克就想起他葬送自己数百骑兵侦察队的惨痛记忆,摆摆手令他下去。
  博罗诺夫如同落汤鸡似的退回队伍。
  “克里斯托弗,探查维也纳的事全权交由你来办,博罗诺夫也不要闲着,去给我弟弟当个副手,如若事成,维也纳北方的波霍热利采村就封给你作为伯爵直领。”
  “真、真的?!”
  “君王一言,驷马难追。”
  感受到周围的贵族同僚投来艳羡的视线,博罗诺夫的胸膛当即骄傲地挺了起来。
  果然嘛,陛下最宠信的属下还是他。什么罗贝尔·诺贝尔,不过是一时的“出轨”罢咯。
  “莱布尼茨,你护境拒敌有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世袭的守卫官,但还没有一个贵族的姓氏吧?”
  莱布尼茨出列下跪:“是,陛下。臣世代镇守施蒂利亚,不求跻身贵族之列,只求为陛下恪尽职守。”
  博罗诺夫扯起一个“我都看不下去”的表情。
  说什么不求跻身贵族,只求恪尽职守,刚才最羡慕哥的就是你,隔着几个人都感觉得到那种灼热的视线,搁这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好,莱布尼茨爵士,但有功必赏是哈布斯堡的誓言。”弗雷德里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羊皮纸,当场签上自己的名字:“我以奥地利全境公爵之名,加封你为格拉茨伯爵,世袭罔替。”
  “啊?”
  傻眼的不只是博罗诺夫,还有屋内的一众贵族。
  莱布尼茨揉了揉眼睛,用看杀父仇人的眼神死死盯着面前这张委任状。
  只要他签上名字,他就能从一地守护官跃升为世袭的大贵族,甚至是堂堂的伯爵大人,在贵族圈子都属于中上等的存在。
  罗贝尔好奇地戳了戳博罗诺夫的后腰:“大家这么惊讶干嘛?”
  “呃,呃。”博罗诺夫磕磕巴巴地说道:“格拉茨是陛下在施蒂利亚唯一的领地,把这儿封出去,万一反攻维也纳失败,那……”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
  万一弗雷德里克没能击败叛军,他就会成为头衔大得离谱,但是实际上没有一寸的领土的“无地公爵”。
  到时,莱布尼茨大可以锁死格拉茨的城门,不认弗雷德里克这个君主,甚至开城喜迎王师。
  “哼,无所谓。”弗雷德里克按住莱布尼茨剧烈颤抖的手腕,帮他写上了名字,“如果失去维也纳,给我十个格拉茨又有何意义?”
  “世界终将臣服于奥地利脚下(Alles Erdreich Ist?sterreich Untertan)……”
  弗雷德里克喃喃自语着,黑鹰般锐利的目光扫过所有人的脸庞,视线在罗贝尔脸上停留许久。
  “这是你给我的承诺,如果你食言,就违背了八美德的诚实,就算耶和华不找你算账,我也要找你算账。”
  这段话他是对着罗贝尔说的。
  不管后者脸上露出何等懵圈的表情,他接着对所有人喊道:“夺回维也纳后,我的目标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得到所有选帝侯的承认,履极神圣罗马皇位,其余皆不足为道!”
  “为了我……不!为了朕的野心,你们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现在给我滚回军营整军备战!”
  “遵命!”
  “为了奥地利与施蒂利亚的荣耀!”
  “陛下万胜!”
  在得到君主如此雄心勃勃的承诺后,一众追随于他的贵族欢呼雷动。
  大家纷纷抢赶着表达忠心,嚎叫着要求率军作为先锋出战,生怕没在关键时刻给主君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百喙如一的欢呼声中,唯有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打断了他们。
  “陛下,现在还不是出战的时候。”
  弗雷德里克胡子拉碴的脸庞浮现出一丝不爽。
  然而当他发现表示反对的竟然是罗贝尔时,所有的不爽都转为了疑惑:“主教,这是为何?”
  “我知道这时给诸位泼冷水不合适,但是……维也纳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坚城,我们失去了城内的内应,必须强攻。”
  罗贝尔无奈地说:“各位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兵,肯定能理解,威尼斯的军备支援运抵格拉茨需要时间,出征所需的粮草也需要时间屯收。况且,现在是深冬季节,冬季出征实在是太蠢了。”
  刷刷刷!
  房间内十几道目光全部落在弗雷德里克身上。
  冬季出征,这不就有个反面教材嘛。
  他被看得老脸一红,无力的争辩道:“虽然冬季出征不符合常识,但是兵法有云,这个,兵者诡道也,打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自暴自弃地喊道:“哎呀,好了!我知道了!大军留在格拉茨修整,等入春后再进兵。”
  房间响起众人异口同声地声音:“陛下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