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直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人虽然醒了,却头痛欲裂,恶心,反胃,浑身难受,依旧下不得床。
    “醒了?”郑宽听到动静,走了进来“好受了吗?”
    “渴。”郑直一开口就反胃,只能赶紧闭嘴。
    郑宽出去片刻,端着一碗米汤走了进来“你空腹喝酒,简直自寻烦恼。喝了这碗米汤,缓一缓再吃东西。”
    郑直也不多说,赶紧接过来大口喝了起来。
    “五虎的心思俺懂,可万事尽力就好。也怪俺关心则乱,如今想来,就算酒宴上斗文输了,也不过是面上无光,何苦作践自个。”郑宽却开口“旁人愿意咋说就咋说,这解元终究是俺家得了。任凭他是阁老之子,也只能在俺们后边。”
    郑直有些莫名其妙,阁老之子?谁啊?
    “就是那亚元谢丕。”郑宽看郑直茫然神情只好解释“他是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谢阁老的公子,听说是年初刚刚得到旨意,荫了北监。这不明摆着就是来抢俺们顺天府的解元嘛,欺负俺们北方无人。”
    郑直头疼欲裂,却脑子清醒。历来这举业一途,南人优于北人,国朝自景皇帝之后已经有五十年没有出过一位北方状元了。
    没办法,南方人将科举玩出了花,能够在那个地方爬出来的那个不是怪胎。可同样一个人在南方也许中举都做不到,若是占籍北方就可大杀四方。为此朝廷才有会试时分南北中三榜的规矩,为的就是尽可能的公平。可终究架不住那些掌权者的手腕,人家一句回乡考试路途遥远,直接就获得了附籍京师参加顺天府乡试的资格。故而从宣宗开始,顺天府就很少出现地道的北方人的解元了。想到这,郑直突然有些高兴。别管他用的啥法子,总归为北人扳回一局。
    两人正说着郑虤走了进来“叔,几位同学邀俺去参加诗会。”
    郑宽点点头,摘下茄袋打开想要倒出些银钱,却又停下,干脆直接塞给郑虤“如今二虎是举人了,切不可让人指摘。”
    郑虤喜出望外的满口答应,甚至破天荒了随口问了句郑直“五虎好些了?”
    郑直点点头,他在观里见多了这种虚伪,自然不会多么感动。
    果然郑虤不过是客套,又说了两句场面话后,转身走了。
    郑宽经商多年,自然也看出来了“二虎这两天也累坏了,毕竟俺们三人中试,这迎来送往的多亏了他。”
    郑直点点头“叔,那沈先生前些日子还给了俺几道题。如今都晓得俺治的是《春秋》这就用不到了,一会俺默给你。”
    郑宽的呼吸急促起来“俺还没问五虎呢,这沈先生咋不考?”
    沈传的毛病并不是什么秘密,因此郑直毫无压力的说了出来“沈先生也没想到俺考了第一,俺打算待身子好些,继续跟着沈先生学。”
    解元在手,让郑直对沈传又有了新的想法。现在距离会试还有五个月,这次郑直会做的更加隐蔽,那么沈传最多就是更加难受,也闹不出啥的,反正他以后会补偿对方的。至于怎么补偿,郑直也不晓得,但一定不会食言而肥。
    “应该的。”郑宽想了想“若是需要银钱尽管开口,五虎若是中了会员再中了状元,俺家的门风都要改了。”郑家自七世祖郑七八开始就是在大元平阳路指挥厮杀的。入明后,北元余孽砍过;燕王义兵杀过;交趾贼民剁过,之后家族起起伏伏,可唯一不变的就是他们始终是拿刀的。
    郑直点点头“俺会用心的。”
    可是很快,随着申王府派人送来贺礼,刚刚拜见完座师,得了张元祯几句褒奖,正踌躇满志的郑直才明白他的宏愿悬了“回乡了?”
    “正是。”来人是申王府左长史郭瑀,特意来看望病中的郑解元,送来申王的关怀。无意中提起沈传,才告知郑直,对方昨日派人去智化寺,说得了重病,回老家东安养病,无法继续申王府的差事了。
    郑直心头一沉,沈传果然还是没有从心魔中走出来“这么说王府的誊录也要重新换人了?”
    “不得不如此了。”郭瑀却很理解,毕竟郑直今时今日身份不同了。虽然说到底不过是个举人,可郑直太年轻了。做官都是看长远的,只要他脚踏实地,将来高中进士是一定的。他们这些王府官与未发迹的郑直结个善缘,不吃亏。
    “若是左长史不嫌弃,俺明日把沈监生和俺剩下的接过来吧。”郑直晓得他现在做的未免有些做作,可还是提了出来。郑直此时去见沈传什么忙都帮不上,说不得还会让对方病情加重,只好如此寻求心安。
    “这自然是再好不过。”郭瑀有些意外,却没有失态“想来王爷定然会对郑解元感激的。”
    论虚伪客套,郑直也许做不来,却最起码晓得如何应对,因此郭左长史走的时候很开心。
    “沈监生可惜了。”听了郑直的消息,郑宽同样立刻明白了缘由。文人一辈子心心念念的不就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吗“五虎愿意有始有终,俺自然是赞同的。这样,能推的席面俺就推了,实在躲不开的,五虎再去。”
    郑直点点头,全没放在心上。毕竟他才十三岁,之前要么养于家中;要么弃于道观;要么就是训于武学,谁会晓得他?
    可没几天,郑直发现他又错了“七元会?”
    “也叫解元文会。故事成化六年冬,当时的商首辅文毅公等六位来自浙江的各科乡试解元,在京师礼部尚书杨文懿公寓舍聚会,由刑部尚书陆康僖公主持,称为‘六元会’。之后成化十五年春,谢阁老等人复为‘七元会’。成化二十三年春,谢阁老又与其他几人组‘后七元会’。”这段时间几乎不露面的郑虤如数家珍的侃侃而谈“这次白学士有意效法,召集俺们顺天府在京解元共襄盛举。”
    根据请帖所书,这次‘七元会’由成化十六年科顺天府解元,南宫人白钺牵头,邀请了弘治八年科解元,平谷人张禬;成化十九年科解元,锦衣卫籍张赞;成化十三年科解元,大兴人宋礼;成化十年科解元,故城人马中锡;成化四年科解元,涿州人史俊;算上郑直一共七名顺天府乡试解元,要在冬至当天组七元会。而根据请帖上罗列的名单,郑直判断,这次挑选参与者的标准,不但是顺天府乡试的解元,还必须是北人。据郑直所知,上科解元祖籍浙江的孙清就不在其中,而此人如今就在翰林院做庶吉士。
    郑直拿着请帖沉默不语,他不是不想去,而是怕露馅。尤其原本与这事没有任何关系的郑虤都如此上心。难不成刚刚躲过鹿鸣宴,又要跳进这劳什子的七元会?
    郑宽没有吭声,毕竟相比郑虤,他看出了郑直的心虚。
    “五虎不会以为中了个解元就一定会做进士吧?”郑虤等得不耐烦,催促道“这都是以后的门路,有了他们……”
    “二虎想左了,俺没说不参加,只是觉得俺们干嘛要去东施效颦,组这劳什子的解元文会?”郑直说出了勉强说得过去的借口,他不相信郑虤不晓得真实原因。
    “不然呢?”郑虤显然真的没有想到郑直推诿的真实原因,反而被郑直的强词夺理弄得没脾气“国事有皇帝,有内阁,有朝廷诸公,怎么也没到需要五虎指手画脚的时候吧?”
    “二虎,坐下说。”郑宽赶紧岔开话题“五虎已经应了,就好。”
    正想分辩的郑直不吭声了,也是,都已经答应下来了,何必与郑虤置气,起身走到书案旁拿过纸笔写了起来。
    他如今已经中举,郭勋又送了他一座二进院子,自然不用再回武学读书,因此就将郑宽和郑二虎接了过来一起住。至于他在武学的学舍,如今已经被教授周成装潢之后重新安排了人住进去。只是这次,变成了他的那个铺位被空了出来,据说是对后进的激励。
    至于周瑛和郭勋等人为什么送他房子,根据郑宽结合郑虤打听来的消息判断,可能与最近疯传武定侯家可能复爵有关。郭勋的父亲虽然是锦衣卫武臣,却格外亲近文臣。只是郑直看不明白,那位庆云侯家的公子周瑛,一个女婿为何也如此上心。
    “烦劳叔父打发人给白宅送去。”郑直将信封好口递给了郑宽“俺到时一定赴约。”
    郑宽接过来“俺这就安排。”说着起身走了。
    郑虤对于郑直的拿腔作势并不满意,紧随郑宽起身向外走去“俺约了同学,不在家吃饭了。”说到这停下,扭头戏谑的问“五虎若是有空也同去吧,好酒管够。”
    “俺明日还要上值,不去了。”郑直只做没听懂,拒绝了。
    鹿鸣宴的后遗症第二天就显现了出来,申王府郭长史看他的时候,除了带来十两银子的慰问金还有一大瓮上好的桑洛酒。智化寺虽然没有这么大方,却也送了五两银子做仪程,还有十坛自酿的果酒。这还不算,郑直甚至在许家送来的礼单中同样发现了酒水。现如今他已经在京师有了专属诨号‘二壶解元’。
    盖因为郑直在鹿鸣宴上喝的那两壶酒,也就是讽刺他是个酒鬼。酒鬼就酒鬼吧,总好过当什么‘小李解元’。他堂堂五尺男儿,咋会去‘偷’呢。
    郑直第二天再次来到申王府上值,顿时在工房内引起了轰动。别管之前和他认不认识的书手都凑过来行礼,弄得郑直既兴奋又无奈。
    “郑解元。”一名头戴三山帽的中官走了进来“殿下命人送来一些糕点,说是御赐的,请郑解元一同享用。”
    郑直起身,恭敬的回礼表示感谢后,丢下了一众书手,跟着中官来到工房旁边的房间。那些书手自然不会有什么不满,最多是艳羡而已,毕竟郑直是解元。大明连穿什么鞋都有明文规定,所以处于什么地位,就应该享受什么权利。
    郑直进门就看到了桌上摆放正中的,一盘看上去不错的糕点。除此之外,桌上摆满了大鱼大肉还有两壶酒。
    郑直无语,若不是真的明白这是申王好意,郑直都以为申王这是在骂他。再次言不由衷的拜托中官代他向申王致谢后,郑直开始一边腹诽一边吃了起来。
    按理说他如今的身份不应该接触藩王,也不用在乎什么智化寺的反应。可他不得不为,跟着沈传学习时,他也打听了。历来这考试都是有窍门的,可以写了文章送去高官那里借以扬名,以便日后阅卷万一认出好得到优待。据郑直所知,藁城名门石家兄弟当初就送他们的文章给如今内阁的李阁老品评,并因此大放异彩。
    郑直文章现在刚刚起步,自然走不得这个法子。若是雇佣代书,则后患无穷。他只能另想它法,而且不能做的太过露骨,申王府替他宣扬‘显贵之后不忘故人’,这就是很好的一个着力点。虽然又利用了沈传一次,但好在和上次不一样,这次想来不会对沈传有什么影响。
    未时末刻下值,郑直出了申王府,与其他书手道别之后,向明时坊走去。他到现在也没有适应自个的新身份,所以并没有如同郑虤一般,抱着圆领大帽不撒手,如今依旧是寻常装束。更没有出入呼车坐轿,而是选择徒步。一来是习惯了,二来是借机想琢磨该如何在‘七元会’上留住脸面。
    徒步而行自然少了限制,郑直穿街走巷,眼看就要走出澄清坊,突然听到了呼救声。四下看看,戒备的走到了一条小巷口张望。只看到几个喇唬光棍将一个妇人按在地上,正在撕扯。
    京师虽然是首善之地,奈何人口百万,治安并不好。郑直去年初来乍到对此简直不敢相信。尤其听说有光棍成群结队的在晚上去抢英国公亲戚家,据说还是个锦衣卫指挥使。感觉这京师还不如真定太平,最起码那的强盗只敢拦路抢劫,不敢进城骚扰。
    他来不及多想,四下看了看,捡起一块碎砖头,用力扔了过去。拜去年的山西行,他现在扔石头很准。果然,一息之后,几个光棍中有人痛呼。郑直得理不饶人,再次捡起一块扔了过去。不过这次,对方已经发现了郑直有了防备,虽然依旧打中,却不是要害。
    “弄死他。”一个光着下半身,捂着脑袋的光棍大喊。周围几个光棍看只有郑直一个人,顿时胆气一壮,掏出身后短刃,气势汹汹的杀了过来。
    郑直和对方相隔十余丈的距离,看上去很长,可他不过再扔了一块石头,就不得不转身撒腿就跑。他在武学《武经七书》学的不错,敌强我弱不能力敌。
    那些光棍见此哪肯善罢甘休,跟在郑直身后穷追不舍。可每个人的体质是不一样的,没一会,五个光棍就彼此拉开了距离。
    郑直当然不是盲目的跑,而是专门找犄角旮旯钻,同时留意身后。眼看着身后原本的两个光棍如今变成了一个,他停了下来,气喘吁吁的捡起一块石头毫不犹豫的扔了过去。
    伴随着一声惨叫,五个光棍中最彪悍的,如今还在穷追不舍的光棍应声倒地。郑直得理不饶人,又捡起一块石头几步来到还想爬起来的光棍面前砸了下去。
    恰在此时,落在后边的光棍跟了上来。就看到面前的半大小子一张花脸咧开,露出一口白牙,大呼一声“好。”竟然冲了过来。这一幕让他猝不及防,被土块砸倒在地。
    接下来第三个,第四个,同样没有躲过去。当郑直提着两块碎砖再次回到巷口的时候,发现最开始叫嚣的那个光棍竟然得手了,对着还在妇人身上卖力的光棍扔出了手中的石块。
    一声惨叫后,妇人奋力推开蜷缩在身上的光棍,拽过一旁的衣服护住身体,胆怯的看向巷口的郑直。
    郑直也不吭声,侧过脸一边回避,一边对着妇人挥挥手。这里虽然偏僻,却是白日,周围说不得有多少人看着,妇人多留一刻都没有好处。
    他做这些并没有什么考量,也没打算获得任何好处,单纯就是本心,也是受陈守瑄教导这么多年最大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