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北,你管老子从哪听的……”青年话没说完就被一旁的大小眼一拳打在肚子上,顿时趴在地上,一边大口喘气,一边伸手阻止大小眼继续施暴“老大,好商量,好商量,不就是想听《道德经》嘛,我又没说不帮忙。”
    “你说吧。”郑直拿出手帐,抽出毛笔在舌头上舔了舔,开始记录。不晓得那些锦衣卫是不是认出了他的身份,原本很麻烦的事,就这么过去了。不但郑直,连同他担保的那个强盗还有这个洗尽铅华的骗子杨公子也一并放了。
    是的,面前这个纤弱的青年书生就是之前妖里妖气的杨公子。至于为什么他会易服出现在这里,郑直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这个人刚刚在锦衣卫面前背诵的《道德经》。
    在隆兴观六年,再没有其它的书能让郑直铭记于心了。陈守瑄等人痞赖,把观里誊抄青词的活都丢给了他。那上边的字迹很多因为年代久远无法辨认,起初羽士们还愿意帮着识读,到了最后,干脆扔给郑直一本《道德经》一本《说文解字》,再加上一句“不求甚解”就不管了。
    郑直也是昨夜守灵时才醒悟过来,七元会从始至终说的是诗文会友。想来是明年大比在即,白钺不愿意授人以柄。可偏偏郑直做贼心虚,忽略了。这也就意味着,他这段时间拼命往脑袋里塞的全都没用了。因此才决定哭哑了嗓子了事,如今有了杨公子,他的嗓子可以保住了。
    “我记住的就这么多。”将近一个时辰,杨公子从口若悬河到磕磕绊绊,再到张口结舌,最终认命的向郑直坦白。他不是不想东拼西凑蒙混过关,可眼前这小子显然对于《道德经》比他熟稔,他现编的几处全都被一一指出,只能如此。
    “你从哪得来的这经文?”郑直一边收拾一边询问。
    “我有一阵得了抑郁症,朋友建议我买来读读。我读了,觉得管用,看多了,就记住了。”杨公子如实相告“靠北,我怎么想到莫名其妙就来到了这里,莫名其妙就变成了男……难……南……囡样。”
    他从小就非常的聪明,若不是国小的时候交友不慎,跟着大哥私奔,说不得也可以七分免试去北大、清华读书。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靠着这与生俱来的聪明才智,他总是能够绝处逢生。
    说来也惨,他好端端的刚刚配合大老板骗了一个阿陆仔几千万,还没分到钱就莫名其妙的来到了明朝。更让他无语的是,他是女人,大美女唉,结果投胎成了男人,福建布政司福州府侯官县学生杨儒。
    好在他高达160的智商也跟着一起投胎被带来了,经过两年的打拼,有了点积蓄。原本他打算骗了那头肥猪之后收手,进行自己的下一步投资,可他被人黑吃黑,不但钱没了,他还不知道谁干的。没办法,为了活命,他只能先跑路。让杨儒庆幸的是,因为是有计划的行骗,他在京师从来不以真面目见人,所以逃出京城的过程很顺利。却不想在这里遇到了强盗,他所剩无几的私房钱先是被强盗搜走,然后又成了锦衣卫剿获的贼赃。这些钱,他是不敢去认领的,如今身无分文的他,必须找个码头停靠。
    郑直听的云里雾里,却没有深究,反而皱皱眉头询问旁枝末节“这么说你刚刚背的那些,南边都晓得?”他顿时心情大坏,毕竟如此一来,他的盘算又废了。
    “不,不是,怎么会。”杨公子虽然学识不够,可人情世故,察言观色却是好手“我这是湖北,南……沙马王……靠北啦,反正整个明朝,不,全世界就我一个人知道。”
    郑直狐疑的审视杨公子,企图依此判断出对方讲的真伪。毕竟稍有错漏,他的名声也就毁了。
    “你不要这样的望着我……我的脸会变成红苹果……”杨公子说着说着竟然唱了起来,看到旁边叼着枯草的大小眼,赶紧说“安了,安了,我对妈祖发誓,这大明真的就我知道。”说着窥视四周,低声问“大哥,您这么感兴趣,是不是有什么好处?一定带上人家……小弟,小弟。我很机灵的,缅甸我都七进七出……扯远了。总之您带上我吃不了亏,上不了当。”看郑直根本不信,赶紧说“我都想好了,开一座化工厂,专门生产给女人用的化妆品。这可有广阔的钱景,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女人。哎,大哥,别走啊。”
    郑直觉得杨公子应该是已经癫狂了,他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不愿意再浪费时间。
    “我还会,我还知道。”杨儒赶紧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噫!”面对瞬移到他跟前,抓住他的手,逼近面前的少年,杨公子白了一眼“你好坏哦!吓到人家了啦。”
    大明果然开放,男风盛行。杨公子没想到,面前的小家伙这么点就有想法了。他无所谓啊,据他所知这年头只要注意卫生,反而比几百年后安全,这也是他每次都要求那些肥猪必须沐浴的原因。
    “别打岔。”郑直严肃的盯着杨公子“你刚刚说的,再说一遍。”
    “哦,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杨公子不明所以,立刻颠三倒四的重复起来。
    郑直阴晴不定的盯着杨公子半晌,笑着松开对方的手“在下郑直,敢问兄台名讳。”
    “哦,我叫杨儒。”杨公子一边揉揉手腕,等着郑直的下文,很显然刚刚他想出来的几句话,很重要。可这有什么啊,几百年后,全世界只要有华人的地方,都知道啊。哪怕杨儒如今已经在大明生活两年多,却依旧没有融入这个社会。他不明白,能够重新诠释儒家经典对于士人是怎么样的无上荣光。
    “杨兄稍等,俺去去就来。”郑直已经想明白了,这个狂人必须跟他走。说着来到了大小眼跟前,低声问“老乡,咋称呼?”用的却是真定口音。
    “咦?”大小眼一愣“你咋懂俺家乡话?”
    “俺是真定卫的,你哩?”郑直之所以决定冒险救这个强盗,就是因为听出了对方的口音。还有之前大小眼截住他的时候,得知他哭的原因,其实有放了他的意思。只是大小眼同伙冒了出来,这才没有吭声。
    “俺也是的,俺叫朱谅。敢问大兄弟名讳?”大小眼更加惊奇,赶紧说了身份。
    “朱千户?”郑直脱口而出。
    朱谅并不是千户,只不过是真定卫后千户所的一名达官总旗。之所以有‘千户’这么个诨号,据说是他的母亲在其年幼时和人吵架,扬言‘俺儿子日后是要做千户的’,于是就被人喊开了。这还不算,之后他的三个兄弟朱聪,朱文,朱博,大名都没人晓得,却被人挨个 起了‘百户’、‘总旗’、‘小旗’的诨号,一直喊了下来。
    郑直虽然没见过这人,却听多了这厮在真定的传闻,整日打架斗殴,寻衅滋事,不是个好鸟。不由后悔莽撞了。
    “对。”朱谅更加好奇“大兄弟晓得俺?”
    “俺叫郑直,家兄郑虎。”郑直立刻搬出伯兄来震慑这个强盗。
    “雌虎?不,不是,小道长,小知观在上,受俺一拜。”朱谅赶紧跪下行礼。
    郑直无语,所谓雌虎,是乡间的喇唬们给他起的诨号。原因很简单,郑虎出生那年正好是虎年,所以父母就取了虎子,作为郑虎的乳名。之后兄弟四人也就依次排开,二虎,三虎,四虎,五虎。原本郑直的父亲郑实打算等兄弟几人成人后再请个学究取个好名字。奈何夫妇二人走得早,几个人的乳名也就喊了下来。
    直到伯兄郑虎弘治九年年满十五,进京比试袭职时,祖母才决定找人为他取个正经名号。可郑虎却觉得这名字威风,请示了祖母同意后,除了郑直因为要入观,把本名舍入隆兴观,取了现在的名字外,其余诸位兄弟俱用乳名为大名。
    郑直自幼体弱多病,身材纤弱,没留头时,宛若小娘。因此就得了这么一个让他恼火又无可奈何的诨号。
    “既然都是本卫袍泽,俺也不藏着掖着,千户咋跑这做买卖了?”郑直余光看了眼无所事事的杨儒,示意朱谅起来。
    “俺年初应了京操,吃不得搬砖做工的苦,就跑了。”朱千户爬了起来“那帮鸟人不把俺们当人看,吃的还不如畜生好。”
    “行了。”郑直截住朱千户可能犯忌讳的话“你走吧,记着俺帮了你,不图千户回报,只求千户莫要卖了俺。”说着将锦衣卫随意还给他的茄袋打开,出乎他预料,里边除了一吊铜钱两块碎银子外还有一张纸。只是眼下他顾不上查看,拿出那一吊钱递给了朱千户“走吧。”
    “大恩不言谢。”朱千户原本留下来,是有小心思的,可如今互相晓得了身份,又是乡党,立刻改了主意,收了钱,转身告辞。
    “骑匹马。”锦衣卫很体贴,不但退给了郑直茄袋,还有一头驴,两匹马。原本人家是给了三匹好马,不过郑直的驴是租的,所以换了。
    朱千户也不矫情,拱拱手,拉了一匹枣红马扬长而去。
    “郑公子。”杨儒听不见二人嘀咕,眼见那个莽夫走了,这才凑了过来。
    “杨公子,咱们走吧。”郑直没有解释,说着骑上了驴“俺去京师没问题吧?”
    “当然,当然没问题。”杨儒之所以逃出京师,是因为没有人罩着,惹了祸,若是不然,哪怕他会化妆,迟早也会被那些被骗的肥猪揪出来。可如今不一样了,他不知道这个小孩什么身份,可是连大名鼎鼎的锦衣卫都客客气气,甚至送了驴马,可见有些实力。他早就习惯了骑驴找马,就算看走眼了,只要这个姓郑的庇护他躲过这一阵就好。
    “你刚刚说的化工厂是啥?”两个人走在午后的官道上,前后无人,实在无聊,郑直没话找话,虽然他不屑于有辱斯文,可全当听个乐呵也不错。
    “哦,生产化妆品,就是生产胭脂,唇膏这类东西的,还有香水。”杨儒也想多了解郑直,以便方便为下一步打算“这世上,只有两种钱最好赚。一种是小孩子的,一种就是女人的。”
    郑直没听懂“小孩子能有几个钱?”
    “他们没有,可是他们的.阿爸,.阿妈,哦,就是爹,娘总有吧?小孩子要是非要,他们能不买?”杨儒解释道。
    “杨公子高论。”郑直没有反驳,在他看来杨公子说的根本不值一驳。小孩子非要,家里大人就必须买?胡说八道,他从小就明白,家里每一分钱都是要拿命挣。郑实夫妇对他很好,可就算这样,也不会因为他执意要什么就屈从。无他,人无远忧必有近虑。尤其是武臣之家,刀尖舔血,今日阖家欢乐,明日披麻戴孝的事从来不是传说。至于杨儒如何赚女人的钱,郑直也不想听了“杨公子在京师可有住处?”
    “没有啊。”杨儒赶紧说“说实话,刚才那些人凶巴巴的,吓得我连包包都不敢要回来。如今已经身无分文了。”
    “如此,若是杨公子不嫌弃,俺想想办法。”郑直当然不会带着杨儒直接回去,否则见到郑虤,难免节外生枝。好在当初他为郑宽和郑虤租的院子还在,只是不晓得这杨公子认不认识“就是地方有些偏,在正阳门外廊坊三条。”
    “三条?”杨儒好奇的问“有廊坊五饼吗?玩笑,玩笑,我知道不是打麻将,不对,你们这里叫打麻雀是吧?。安了,我晓得京城地名怪。”
    “打麻雀?打麻酱?”郑直无可奈何“你们那,麻酱用打的吗?俺们是‘搅’,搅麻酱。”
    “脚麻将?难道不是用手?”杨儒大感意外,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郑公子这么一说,我好像真没有见过有人打麻将啊。”不是他这两年白活了,而是他这两年很忙,为了原始积累,他不是在骗人就是在琢磨骗人;不是站着在考虑怎么赚钱,就是躺着在赚钱。对于各地风情,从来都是走马观花,根本无暇他顾。陪着那些肥猪玩的也是入乡随俗,听曲,闲聊,最多就是玩叶子牌,投壶之类的。
    就这样二人鸡同鸭讲,倒也不寂寞,初更时分,终于来到了京师城外的廊坊三条胡同。
    “郑公子,你好机车啊。”郑直哪里会携带钥匙,因此直接带着杨儒翻墙进了院子。好在谁都晓得各扫门前雪,周围邻居全程没有任何反应“这里真的没事?”
    “自然。”郑直这次没有再去爬窗户,而是来到正房门口的花盆里摸了摸,不多时拿着一把钥匙打开了房门“帮把手,俺们生火做饭。”